等驶出两百米后,他深吸一口气,拽掉了作弊手环,按亮了纽扣追踪器,然后拨号给梁丘伏。
梁丘伏没有立刻接。朝他靠来的两个小红点越来越近。
孙陵白确信,里头有一个是“孙穿林”——他儿子。十有**也是来得最快的那个。
还有一个又是谁?毫无头绪。
是小林?那会是好事。至少他找到她了,而且她也不会杀自己。
眼看红点越来越近,而前面又是盘山公路,夜里疾驰指不定没被谋杀先自/杀了。
于是他干脆把车抛在一边,自己下车,钻进路旁的长草中。
冰冷坚实的枪已推好弹夹,他转了转手腕,眯起一只眼,提前熟悉万不得已时要做的事。
有车灯从后方来了。
轮胎的碾转声停在孙陵白车旁边,然后一个人走下。
最开始只是漫无目的地搜寻,却忽然发现了孙陵白的踪迹,那人身形一定,随即朝他走来。
孙陵白举着枪,草茎搔过他僵硬的手指,他等着他走近,就爆开他的头颅。
只见,那人的面廓渐渐自光中露出,汇聚成意料之中的模样。
孙穿林。
分明已经足够近了,但孙陵白仍只是凝视着他。应该立即下手啊,但也许因为是第一次杀人,孙陵白还在等谁先开口,作一个铺垫。
倒计时来到了半小时整。
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看得清彼此的脸。
那样该死的相像。
孙穿林对上他枪管的眼神有些惊恐,但与上次不同,他很快挤出声冷笑:“爸爸。”
“你要知道,这和上次不同了。”他举起手,但说一句话就上前一步。
“这一次,我们之间不是恐吓,是一定有人要死。如果我成功了,那皆大欢喜;如果没有,族谱当然也不只让我来送你。就算那人也失败了......”
“也无关紧要!”他朝孙陵白的枪口抬起下颌,笑容更明显,“因为,无论是违逆族谱,还是违规杀人,你也会被执行局逮捕枪毙。”
——“换句话说,你唯一的变动,是死法的不同。”
孙陵白端着枪,勒令他后退:“你再往前,我会开枪。你跟我现在要做的,是等执行局的人来......”
“你应该听说过覃越风案,并且知道我被锁定的事,今天就是族谱病毒动的手脚。”
风停了,草木间唯一游动的,是二人的急促的呼吸。
孙穿林住了脚,但是为专心嘲讽他,而非畏惧:“亲爱的父亲。为什么你不能明白,真相是族谱还是病毒,一点儿都不重要。谁能活下去才重要。”
“二十七年前,我盛装迎接你的复现,但你没有出现。我找了你六年,才在荒郊野外找到被‘旧世界派’偷走的你!你知道我废了多少精力叫你走上正道吗?”
“任何一个新世界的人,都不会容许你反动的言论说出口,会立刻上报执行局处决你,但偏偏是我,容忍了一切,还对你悉心栽培。终于在十年前,你十七岁,突然接受了学医的命运,我以为那是你回到正轨的开始。”
“但后来——”孙穿林语声中断,突然奇怪地瞟了孙穿林一眼,短促地笑了声,“哦,你都忘了,但也都不重要了......我要说的是:你该知道,我为你付出了多少,现在,该是你回报我的时刻了。”
见孙陵白无动于衷,他语气阴狠下来:“孙陵白!我最恶心你装出这副模样——享受了我这么多年的付出,又在要回报时否定整个世界的规则,妄图逃避!你干脆在一开始就不要吃白饭,不要让我找到,自己做你的假自由人去啊!”
说到最后一句,他猛然窜向前,鱼鳞从他指缝中闪过——那是刀的光泽。
孙陵白朝他扣下扳机,子弹“梆”炸出去,那道身影摇晃惨叫着倒下,满地翻滚。
孙陵白注视着他。
山体的阴翳向下,草茎的剪影朝上,人困在他们之间,在比夜色更深的沼泽中打滚挣扎。
孙陵白想了很多很多。
想到“复生”的意愿——多少旧世界的人,会愿意在这样的世界重活?
想到人们屈从族谱的原因——将生命视为所有物,守财奴般不愿舍弃,却不知这些桎梏与痛苦不是拥有的代价,而是生命本身。在新世界活着的人,只是捧着一摊碎玻璃。
他还想到孙穿林说的,干脆不要让他带走自己——自己当时只有六岁,无论在哪个世界,都没有选择的权力和执行的能力,也正因如此,那成了个能被最轻易精神绑架的年纪。
但张口时,他说的不多。只有两句——
“六岁时,我一定拒绝过和你离开。”
“你总说是我欠你,但明明是我这个异种,给了你这么长的生命。”
他踩过幽暗的泥土,在心里把那句“到你的时候了”还给孙穿林。
定位图上另一个黑点还在逼近,倒计时还剩十三分钟。
在这个生死关头上,孙陵白却已心力憔悴,竟然出神地想起了覃越风的死。
——她是自杀吗?当时并没有人被逮捕,甚至没有搜察。
——她为什么要自杀?因为......不想让其他的“黑点”死吗?
如果放在自己身上,如果那一个黑点是小林,他会怎么做?
他们会汇合,然后一起去于前那求救。
他打定主意要拉开车门,立刻去找于前,然而脚下一歪,差点摔在隆起的土堆边。
而另一道重力自腰上掼来,径直将他拖倒在地!
是孙穿林——打在了他腿上,他竟然还能爬起来!
孙陵白反应极快,扳住那把刀柄时,用膝盖去蹬孙穿林的裆。
如果是平时,孙陵白这个年轻人的体力,一定是胜过孙穿林的。然而现在孙陵白一天一夜没合眼,气力不足,竟真叫孙穿林泥鳅似的钻出了桎梏,反将他压在身下。
那把刀合住了月亮,一齐朝他压下来。
孙陵白被他压得要口吐白沫,偏偏手上还不能泄半分劲。
他们瞪大充血的眼睛,在粗喘与闷哼中争夺那把刀,推卸生与死。
四周的一切都消失了,剪影变得更假,声音泯灭在耳鸣中。
耳鸣渐渐也变了调,像是必然响起但尚未填词的哀乐。
孙穿林猛地一用力,咬牙切齿吼道:“去、死、吧!”
但却被不知何处飞来的鸟用力一撞,整个人难以置信地低下头去——
孙陵白趁机推开他,起身要跑时才发现,孙穿林右胸中弹了。
那不是鸟叫,是消音枪。
孙陵白重新掏出枪,才握紧,就听到那道熟悉的冷冰冰的声音——“执行官办案,所有人配合。”
孙穿林呜咽着,紧按着伤口,看向孙陵白的目光阴狠不甘,叫人毫不怀疑:要是少半分疼痛,他就会立即强撑着爬过来,给孙陵白两肋插刀。
孙陵白被他撞得浑身都疼,尤其肩膀,使不上力,可能是脱臼了。他摇摇晃晃跑向梁丘伏,终于觉得他顺眼了一次,但嘴上还是说:“你敢不敢再晚点来?再晚点我就......呃!”
该死的土堆又崴了他一次。
这次梁丘伏拽住了他,听他幽怨地把话吐尽:“我就要被砍成路易十六了!”
“肩膀怎么了?”梁丘伏托着他腋下,将人往身上带。觉得他好像一团史莱姆。
孙陵白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浑身气力卸下来,整个人又开始细微地发抖:“脱臼了。”
那头的孙穿林还叫着族谱族谱,梁丘伏瞥他一眼,把孙陵白塞进车里,折返回来把他拷在路边电线杆上。
五分钟后,梁丘伏的同事来了,把孙穿林带走了。
梁丘伏也回到车上。
孙陵白阖着眼似乎睡着了,手里拽着副驾前屉的小猫挂坠。
等梁丘伏拉下手刹,车子发动时,小猫挂坠被放开了,那只手悄悄爬到梁丘伏手背,指尖一蜷,轻轻握住了。
梁丘伏没动,转头看他。
他仍旧闭着眼:“他死了吗?”
“也许会。”
“你违背......族谱了。”
“没有。即便我不开枪,他意图杀死你,执行局也会处决他。”虽然是受了病毒的欺骗胁迫,但新世界只以违背族谱程度为唯一量刑依据。
说完这些,梁丘伏耳边传来“喀”的一声——副驾的安全带被解开了,然后那人的半边身体,缓缓靠上来,温暖陌生的。
梁丘伏才要挪远,就被他拽住了胳膊。
这人扭头,看着他笑,像被柳梢拂开了的水涟,笑个没完:“好吧。要真能看到你为我违抗族谱,死而无憾了......”
不知道他在说人类的精神解放,还是其他的,梁深深看了他一眼。
然后张口,熟练地破坏所有旖旎的气氛:“刚才,我好像看到你有枪。”
孙陵白猛地挪开了。
把枪从车窗里掷出去,迅雷不及掩耳地把它丢到悬崖下。
他很肉疼地看了窗外一眼,然后挤出三个字:“玩具枪。”
梁丘伏仍审视着他。而他仗着死无对证,还敢仰面抬眼。
那对细微颤动的黑色瞳仁,死倔死倔的,叫梁丘伏头疼得很。
最后他叹了口气,把安全带重新拉上:“那走吧。”
拐过弯时,梁丘伏搁在手刹边的手背痒起来,他猛地抽了手,发现上面什么都没有。
而有前科的“罪犯”正睡死在副驾,整个人在宁静的潮汐中缓缓起伏着。
“整个人在宁静的潮汐中缓缓起伏着”。把呼吸比作潮汐了......读了几遍有点怪,但很喜欢这句的氛围就没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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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暗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