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月高悬,凉风危夜。
林下山涧,几缕稀薄月光映透泉溪,泛着暗红的光斑在深潭水面来回荡漾。忽然树影摇曳,光影一急,落到岸边一双踏着素履靴的脚上。
来人身着轻装,步伐轻缓平稳,乌发高高束起,腰身修窄,身形笔直,一派仙者风骨,与周遭的景物格格不入。
站定,她俯身捧起汪融入夜色的清泉,低头埋进双掌间,反复三回。
碎发湿哒哒垂着,江云织紧闭双目,脱力撑地。
她的手臂微微发颤,胸膛急促起伏,颅内撕裂般的涨痛让她难以忍受,杂乱无章的记忆一闪即逝,她抓不住也留不下。
吾身何人?家住何处?今龄几岁?此间何地?仅有零碎的记忆带给这具身体直觉——
她是个亡命之徒。
盘膝冥想,将体内道道乱窜的气息捋顺平复。当声声嘶鸣不再,体内归于沉静,她注意到一颗黯淡无光的灵核沉在丹田,其上裂痕斑驳,细看则是道道封印禁制,若试图冲破,便会立马遭到反噬。
江云织将五感凝聚识海,那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丝生机流窜,显得无边荒凉。但庞大的空间仍然广阔矗立,似乎无声写着此处曾经的磅礴浩瀚,如今却被抽去所有,什么也不留。
感知到这一切,一份无名的寒冷席卷全身。她感到煎熬,感到恐慌,因为这残躯败体,更因为她连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都无法记起。
她试图破解身体里那份看不到的屏障结界,但那股力量好似一坐山,无法撼动分毫,甚至让她生出被无数只手往外拉扯之感,灵魂仿佛要被剥夺,被撕裂。
她无法与之对抗,只能任由它,将她拉入深渊。
深渊之下好似岩浆,灼热刺痛,与寒冷交叠,熔炼她的灵魂。
此时,清醒以来最为清晰的记忆蓦然浮现。
那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他们或是愤恨,或是不屑地看着她,在她体内打下一道道封印禁制,削弱她的生机;那些面孔或是狰狞或是冷漠,在她脑海中印下深刻的烙印。
而她快要溺毙在这罪孽深海中时,有一只手拉起了她,那人笑意盈盈,云淡风轻,对她温和一笑,竟如仙人之姿,见之不忘。
江云织本能想要伸手摸一摸眼前人,看看是真是假。
莫不是她花了眼?不入仙境,便见仙人。
伸手触及那仙人柔和匀长的眉眼,俊美非常,仙人反握住她的手,微微俯身,嗓音极为柔情迁就:“为师信你。”
“为师信你,云儿……”
轻轻一句,好似轻风掠过耳畔,让她惶恐不已的心平稳下来。江云织眼眸轻颤,似乎终于被指引着,要找到一条明路。却不知为何,那丝波动很快归寂,沉默。
过去许久,岸边的白衣身影巍峨不动,好似定格。
直到血月流光更深,一道嘹亮的女声划破孤寂的夜。
“谁在那儿坐着!”
在话音起始瞬间,江云织立时起身,方才还沉静的双目陡然凌厉,几乎是下意识的身体反应。
她回望声源处,觑见来者大步流星,气势汹汹,人还没走到跟前,便向她质问:“你是什么人!一个人在这儿鬼鬼祟祟做甚?”
说罢,女子已站定在距她两臂处,目光大胆,上下打量她一道,随后神情遽变,不悦道:“你不是魔族!”
江云织不语,额上水珠叫人分不清是湖水还是汗,只一对乌瞳紧盯着对方,满是警惕。
女子蹙起黛眉,这才细细打量起眼前人,却在下一息间露出惊艳之色。
她只觉此人生得副天人相,五官端正冷清,气质自持内敛,连长长的睫羽都是平直的,睫下掩着一双墨瞳,锐利疏离,没有一丝温和柔情。
这副模样古板无趣,虽所显不近人情,但难掩出尘的道骨,莫名让她联想到这一张脸,同那些天上仙族般嘴里喊着降妖除魔的口号,就有些叫人生厌。
“你是仙修。”女子换了口气,稍一挑眉,“在这地方碰见异族仙修,倒让我吃惊,今日血月,魔气繁盛,凡修皆绕道行之,你却偏来此,还只身一人——”
她语未尽,紫光盈动的藤鞭搁在下巴点了点,抱臂微昂首,话锋一转,对江云织道:“有没有兴趣切磋切磋?”
江云织被女子一番话惹得微微蹙眉,她虽疑惑,却未有探究的心思,很快回绝:“没有。”
“……你。”女子顿时语塞,眼中是被拒绝的不可思议。
江云织看在眼里,略一想她如今身处的地界,怕不是什么深郊野外,应是何方势力作用于狩猎比试之地,如此此人才甫一与她相见便提出比武,且不觉有何不妥,算得轻松。
常理说,她应该答应,或口舌周转,以免暴露她不属于此地的身份。但眼下,她只想离开,尽快寻回自己丢失的那部分记忆,这对她来说很重要,不便多做逗留。
是以,不等面前女子有下一句话,江云织将身一转,就抬履离去。
那被拒绝的女子微眯杏眸,也不知作何想法,等人走出去一段距离,她蓦地生出冷笑,神情一狠,手中扬鞭。
“咻——!”
耳边传来疾速破空声,江云织神色遽凛,回身扬手,接住甩来的长藤,随后一握,向后拉扯,与前者形成对峙局面。
“反应还挺快。”女子目光闪烁,看样子似乎来了兴致。
江云织肃目,"我没兴趣陪你切磋。"
听她语气相比方才多几分警告,女子兴致更浓几分,心念一动,藤鞭猛自她手涌出道道紫雾,涌向藤尾。
料到她会撤手,女子即刻挥舞藤鞭,扬起朝她拍去。
江云织聚气下腰,藤鞭自她面首上空甩过。见她避开,女子出招更为迅猛,接连不断,随后稍停滞须臾,藤鞭猛长三倍,足有蟒蛇粗。
魔气翻涌的一鞭猛地朝江云织打来,覆盖之广,绝对无可避退。
脑子一瞬空白,浑身血液流淌,烫得江云织恍惚,同时,比她反应更快的,是她的身体。
在鞭藤挥过来前,她足下蓄力,凌空而起,空翻变换落点,双脚先后踩上树干,几步蹬走,如履平地。
藤编追来,她即刻后仰翻跃,藤鞭与白衣身影交缠数回合,见得人眼花缭乱。待回过神,她手中不知何时折了根细树枝,身形一转,忽然调转方向,冲着女子反刺回来。
茂枝足有三尺,在她手中竟露锋芒,仿佛那不是根平平无奇的树枝,而是一把杀人的利剑。
她的腰肢灵活,乌发在空中飞扬,临近,那双凌厉的眸子沉得仿佛结冰。
不过瞬息之间,面门迎风,细软树叶扫在脖颈,带起阵酥麻的痒意,女子身体颤了颤,瞪圆了杏瞳。竟就任由江云织,持着这根毫无威胁的树枝,架在自个儿脖颈上,见呆了。
瞧她如此,江云织不疾不徐收了手,枝丫背在她身后,又恢复缄默的模样,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女子收回藤鞭,表情很是餍足,看着江云织的目光流露盈盈水波,不掩欣赏。
古往今来,无分修仙界或妖魔界,向来强者为尊,道理如此。
她作揖:“在下冯遇楼,方才多有得罪,仙长勿怪。”
冯遇楼欠了欠身,唇角还噙着点若有若无的玩味,杏眼弯弯。
眼见女子已经没了恶意,她自然便收了一身威压,回之一礼。
附加解释:“我本无意闯入此地,夜间风露重,不慎迷路,若足下能指点迷津,我自会立即离去。”
冯遇楼静静听她说完,自己则双手抱臂,不予回答,带着那点莫名的笑,又开始慢条斯理打量人。
江云织被盯得不自在,面上却未表现,任她盯去。
双双对视,万籁俱寂。
十几息时间过去,江云织先行挪走了目光,“告辞。”
“诶诶诶,你等会儿!”
冯遇楼跨一步挡在江云织前路,再从容负手,举止跳脱:“咳咳!让我猜猜,仙长是否孤身无处归,乃天涯独行人?”
江云织立定,神情波澜不惊,瞩视冯遇楼。
前者扬笑,“看来我猜的不错。”
又道:“你既不知此地,想必是个不常流连于世的隐士修者,倒是让我十分好奇,方才领教仙长英姿,绝非寻常的凡夫俗子,仙长有如此身手,无师自通不可能,不知仙长师承何门?”
见江云织蹙眉不答,有些严肃。冯遇楼收笑,下意识摸上自个儿下唇,心道此人实在深不可测,像块石头似得,她都如此阿谀奉承了,这人竟连个字都没蹦出来,难道要自己求她开口说话不成?
不成不成!她就不信套不出她的话!
“不知仙长姓甚名谁?”冯遇楼重新扬笑道。
等待江云织答复时,二人都没有说话,周遭静谧出奇。
冯遇楼无聊地数着自己心跳,一共八十下,江云织终于眨了下眼,然后……继续保持沉默。
她……!她竟视她为无物!不可饶恕!
敬酒不吃吃罚酒!
冯遇楼脸上挂不住,脸色越来越阴沉,双手缓缓握拳,方才消停的藤鞭,此刻隐隐有苏醒的前兆。
“李爱花。”
危机来临前,她终于回答。
冯遇楼一皱眉,仿佛怕自己听错,又问了遍:“什么?”
江云织浅浅吸了口气,“李爱花。姓李,名爱花。”
“哪两字?”
“友爱的爱,花朵的花。”她干巴巴道。
没听说过。
冯遇楼抱臂打量江云织,心想这李爱花真是惜字如金,问一点答一点,生怕多说几个字。
她咂咂嘴换了个姿势,手叉腰,微微昂首道:“好!李爱花,既已交手,不打不相识,我承认你很强,所以,我冯遇楼,愿意交你这个朋友!”
此话一出,江云织面上不显,心头却生疑——仅仅一面,何故交友?莫不是此人另有所图?
好似惯以为常,冯遇楼并未感觉到她的戒备。她挺了挺胸脯,复道:“李爱花你听见没?我说我交你这个朋友!我叫冯遇楼,遇见的遇,高楼的楼!你可以叫我冯遇楼,也可以唤我遇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