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劲。
令祯必定有问题。
回到居室的江文漱陷入了沉思。
前世,“小祯”这个称呼确实是令祯身边亲故会叫的,但自己从没叫过,即便一度成为彼此密友,会叫的也是“令祯”而已。
令祯那边倒确实总“文漱”“文漱”地叫,那是因着令祯的喜好,叫谁都这样。
虽说之前总以为是天道开眼,可细想来,死后重回到过去的状况不太可能是自然发生的,其中必定有猫腻。
明面上是新人,实际上江文漱已对离明峰大致地形了如指掌,她盘算盘算,便决定明天闲下来了,去东面的籍藏馆看看。
她本来的打算,是利用令祯为嘉来开点小灶,顺便借此与其拉近关系,获取可乘之机后便执行刺杀计划。
毕竟这世上要说谁最可能教得凡人仙术,非这位天骄无疑。
也不是没想过自己来教,可她前世便自小缺了仙骨,注定无法在仙道有何建树,这也是之后叛出仙门的一大原因之一。要教的话,只能是些“歪门邪道”,对嘉来不太负责。
可如今……若令祯发生了变化,这个计划不一定还能如常推行。
话又说回来,籍藏馆里,能找着说明“重回过去,身边人与前世不太一样”的藏书吗?
还是说,时过境迁,是自己的记忆模糊了?这时候的令祯,本就是如此的,只是自己太恨她,对她有诸多偏见,才会妖魔化成了那种嚣张刻薄的模样。
也没人能问,后来倒是与唐向羽关系好了些,可现在压根不认识,该怎么问人家:你觉得令祯像正常吗?
罢了,最坏的情况,无非就是令祯也带着未来的记忆回到了现下。
若确实如此,江文漱觉得自己该做的,就是装傻充愣,按兵不动,再观察些时日……
然而,“第二件差事,是帮我穿鞋。”
令祯确实带着嘉来修炼的七日后,她又接到了如此要求。
江文漱:“……”
看着面前歪斜嘴角洋洋得意的令祯,她努力克制着抽搐的眼角,看了看周遭高耸的树林、湍湍溪流与潮湿的泥地,可谓是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找不到。这是她们前世便有的秘密基地,于此修习,弄出什么动静,毁坏多少石堆都不会叫人察觉。今世也沿用下来,只是偶尔多了嘉来参与。
“现在么?”于是她问,神色如常。
这似乎反让令祯无所适从,面上青一阵紫一阵,沉默良久,才咳咳嗓子,摆手道:“自然是回去再说。”
江文漱眼神一暗,心思果然,这个令祯比记忆里的那个混世魔头要温和了不少,甚至还有羞耻心。
绝非本人。
或者说,绝非十五岁的令祯。
若这确实是十余年后的令祯,事情便有意思了。
“回去也就脱了鞋,小祯你还要穿上去哪里?”
“我自然有地方要去,这鞋上满是泥土,叫人看了多问我去哪里,给门外人开小灶的事不就暴露了?”
“如此,小祯是希望我来换鞋,那便是脱了鞋,再穿鞋。”
“……是,怎么了,你不愿意?”
“怎么会,你我早就谈好的,小祯教嘉来,我听候小祯差遣。”
“……”
行至仙台时,走在前方的令祯忽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小祯。”
江文漱始终浅笑盈盈,每次唤出那个称呼时,尾音总要婉转几分,语气黏腻,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自十六岁起,令祯看她的眼神便与往日不同,可以说从那时起,两人才真正成为好友。起初令祯也曾埋怨她不肯唤昵称,后来见她始终不改,也就作罢了。
而初识之时的令祯,对这个称呼应当并不执着。
“……你不用一句一个。”令祯轻叹道,声微若蚊。
“什么?”
“不必句句都……小祯小祯的,怪肉麻。”
“可这不正是我的差事么?”
江文漱眼中,令祯始终背对着她,仿佛凝固成了一具雕像,也不愿回过头来,肩膀微耸着。
“那我再加一条吧,七日期限已到,上一桩差事作结了,现在你本该怎么叫便怎么叫。”
原来是这般反应啊,连耳尖都泛起绯红。
江文漱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看来这个令祯,确实不是十五岁的那个她。
如此一来,刺杀之计便要棘手得多。
好在令祯并不排斥与她亲近,甚至……提出的差事还利好了二人拉近关系。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罢了,或许是大小姐闹天真吧,即便有了前世的前车之鉴,也觉得能与江文漱成为朋友。这何尝不是一种傲慢?当朋友、把江文漱留在身边、成为跟班,理所当然地享受着不属于自己的人生,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也无需获知,从未习得换位思考,考虑别人的感受,全是自己一言堂。
江文漱深恶这般性子,它越是显露,就越令她愤懑,一次次刺痛她心口细密的伤痕。
她们之间横亘着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即使重生也无法消弭。
垂眸敛目,江文漱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既然如此,那就奉陪大小姐玩玩。
待她以为自己的天真又一次得逞时……再亲手粉碎给她看。
离开仙台前往居所的一路皆是沉默,江文漱挑了个风也寂静下来的时刻,轻声道:“是,如今叫师姐确实生分,我就叫你令祯,怎么样?”
令祯许久没吭声,出神了,直到被落叶的脆响唤醒,才道:“啊,当然,这么叫挺好的。”
这会儿,在房门外,嘉来等在那里,看见二人归来,雀跃地高跳着挥手朝江文漱打招呼。
见了这个小姑娘,江文漱紧绷了一整日的心弦终于松弛,第一次展露真心的笑颜,接住扑入怀中的嘉来。
“姐姐今天怎么这么晚?”嘉来仰起小脸,眨巴着眼睛问她。
江文漱笑眯眯地回:“有些事耽搁了,你独自一人做些什么啦?”
“看书了,学写字来着呢!我学了新字,待会儿给你看!”嘉来滔滔不绝,讲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要和一边的人打招呼,转头道:“令祯姐姐好!”
令祯默不作声。
于是江文漱也转头看过去,这一下,便与那双泛着金的眼睛四目相接。
如触碰滚锅般,令祯慌忙移开了视线,半晌才开口。
“那我先进去了,你之后到我屋里来吧。”
江文漱脸上还残留着对嘉来亲昵的神情,点点头回答。
“嗯,马上来。”
*
小祯,小祯。
回房后,四下寂静。低头看着脚下的影子时而靠近时而远离,最终隐没在光明中。她就这么呆呆地望了好一会儿,才揉揉太阳穴,脱力地倒在床上。
虽说是自己提出来的,但当真被这么叫了,哪儿都很怪,怪别扭的,怪肉麻的,叫人脸热。
唤大名的话,更寻常一些,好一些……吧。
心中有一处声音叫嚣着:一点儿不好。可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不好。那到底叫什么好?叫什么都有别扭的理由,总不能再也不同江文漱讲话了吧?
不应该啊,朋友们也是这么叫她的,家乡比她年长些的姐姐,叫得更是肉麻,听见了便叫人觉得嘴里含着糖珠,但也不会这样别扭。
是因为,她和江文漱之间有太多恩怨纠葛吗?
也是,前世再怎么说,她们也算某种程度的仇敌。
其实现在也算,她得想尽办法为难江文漱,好假装自己还是从前的自己。
本来,她提出叫“小祯”,就是为了为难的,照理来说,江文漱应该会拒绝,毕竟从前她再怎么软磨硬泡,江文漱都没同意。
再不济也是结结巴巴地叫,怎么会如现在这般顺口呢?
是因为时期不同吗?
还有脱鞋也是,为何答应得那么快?她以为照江文漱的性子,是绝无可能低下头来为别人穿鞋的,何况还是她令祯的鞋。卑躬屈膝像个仆从,这毫无疑问对江文漱而言是种羞辱,也并非令祯的本意。
她预想中的发展,是江文漱朗声拒绝,然后她退而求其次,提点更不痛不痒的要求……
现下端坐榻上,她反思起自己前世的所作所为。
记得自己给江文漱摆了很久的脸色……宗门上下无人不知她们关系不睦,在众人面前常常针锋相对,令祯隔三差五便要寻江文漱比试,还总在对方失意时落井下石,言语刻薄。
所以,是因为前期的表现,后期江文漱才无论如何才不对自己敞开心扉了?
令祯恍然大悟。
也就是说,如果前世不跟对方对着干,她们的关系本可以更好。
说不定,根本不会有叛逃这回事。
她把脸埋进了被褥里,一时间五味杂陈。
而且,为什么在听见江文漱如前世般唤自己“令祯”时,心里那般不是滋味呢?
本该就是那么叫的,她确实听那另外两个字很不顺耳。明明不顺耳了,又还是想听,这是为什么……
脑袋难得有些转不过来。令祯从被褥中探出口鼻,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
“咚咚”。
有人敲门。
她如惊鸟般弹起,做贼心虚地起身整理衣物,匆忙去开门。
“来了。”
门外是江文漱,脱了道袍,换上一身便服,发丝披在肩上,大抵是寝服,一见了她,便打量了会儿头顶,弯了弯眉眼柔声说道:“怎么头发乱糟糟的?”
还未等令祯瞎扯个理由,江文漱便抬手,替她拨开额前散落的碎发。
令祯稍微睁大了眼睛,惊讶之余,又不自觉将脑袋往江文漱手的方向偏了些。
虽说不像印象里的江文漱……但或许,这确实才是她的本色。如寻常女子那般,姑娘们亲昵地互相梳洗打扮,而不似前世的冷漠疏离。
二人就这么在门边待了会儿,直到江文漱收回手,问:“是要换什么鞋?”
令祯如梦初醒,侧身让开道:“哦,这事啊。”
她犯了难。
如果当真让江文漱给自己换鞋,印象是不是又会变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