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杀我么?”
金属摩擦石阶的声响自下方传来。江文漱跪坐于高台之上,闻声抬头,一道熟悉身影撞入眼帘,她唇角当即弯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是令祯,她恨之入骨的人。
拖着沉重步伐走来的剑修不语,同她一起跪了下来,抚上她面颊的伤处,目光里漾着她最厌恶的怜悯。
江文漱撇头避开,冷笑道:“做什么?大人事到如今也不必可怜我了。”
“文漱,不是的,你听我……”
骤然狂风大作,将令祯未尽的话语吹散了。脚步声如潮水般涌上,宗门徒子、江氏亲族、终得扬眉吐气的民众,层层叠叠地将她们围在中央。
“宗主,您无大碍吧!”
“魔尊……当真伏诛了?”
“那便是魔尊?瞧着不过是个寻常女子……”
“切莫被表象所惑!听闻她本是仙门中人,却因生性残暴,堕入魔道,与魔神为伍,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早年便处处与宗主作对,落得如此下场,实是咎由自取!”
纵使早已料想到如此境况,悲苦的心情仍不断从心底涌现。江文漱闭上眼,下颌微扬,强作出一副浑不在意的姿态。
生性残暴?从前,这四字可是专为眼前这位“救世主”预备的。
芳州令氏少主令祯,天赋卓绝,风华绝代,行事更是嚣张跋扈,目中无人。传闻若有半点不如她意,轻则欺压凌辱,重则赶尽杀绝。
今时不同往日。昔日这群人有多畏惧,如今便有多爱戴拥护令祯。
而找遍三界五行,仙凡两域,没有谁在意她江文漱的死活。
即便……令祯所拥有的一切,那璀璨夺目的人生,原本都该是她的。她才是令家血脉,却流落在外,饱尝人间疾苦,待知晓真相时,早已回不去了,最终只落得万民唾弃。
轰隆——!
天地间一道惊雷落下,劈开火红色的天空,揭出一道湛蓝的天幕。那是魔气逸散的迹象。
江文漱抬眼望去,不禁心生愤懑。好似连老天都在嘲笑她,即便拼尽全力,也无法在这世上留下任何痕迹。
周围的窃窃私语,江文漱听不真切,倦意排山倒海而来,眼皮沉重,身体也变冷了,她却咬紧牙关,不肯倒下。死到临头,坐着死与躺着死又有何分别?可她就是不愿在令祯面前显露半分狼狈。
然而,那宿敌竟伸手将她揽住,让她那颗沉甸甸的头颅枕在在这世上自己肩头。
那一刻,江文漱低低笑出声来,想这人真是无药可救。
是啊,都来看看吧,救世主何等慈悲,连十恶不赦的魔头,也配得到她怜悯的拥抱。
冰冷的金属戳碰江文漱的背脊,在她耳边,令祯用颤抖的气音说道:“文漱,我最不愿的,便是杀你……”
所以呢?是迫于形势,不得已而为之?连行使正义都显得如此勉强,好一朵无可挑剔的盛世白莲。
轻笑转为大笑,江文漱肆意地嘲讽着眼前人,而令祯不吭声了,有水滴打在地上。
利刃戳穿皮肉那刻,江文漱没感到疼,她仍在笑,直到滚烫的血液涌上喉头,呛得她发不出声。她甚至惊讶自己还能思考。她想道:若能重来,打从一开始,就该把令祯杀了。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她记得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令祯泪流满面的脸。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神识脱出残破的躯壳,高挂于天。垂眸望去,这没了她的世间,只余一片澄澈安宁。
再也没有战火纷飞,没有流离失所,只有炊烟袅袅,暮鼓晨钟,鸡犬相闻,田间农人悠然耕作,幼童嬉笑追逐。
只一眼,江文漱便闭上眼不去看。然而一阵昏眩,景象再度强行涌入眼底——
只见有人高踞骏马,于万众欢腾的大道凯旋,长街两侧喜气漫溢,唯独这位救世主面如死灰,怀中紧紧抱着一方乌木牌位。
江文漱凝神望去,竟看见牌位上刻着自己的名讳。
……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几个意思!
令祯连她死了都不肯放过?有病吧!
等不及发作,她又听到周遭百姓纷纷赞叹:
“宗主当真有情有义!”
“所言极是啊,即便那令氏真千金误入歧途,自甘堕落,险些酿成大祸,宗主仍愿为她平反,迎她魂归宗祠,给人一个体面……”
假惺惺。
这般做派,当真数十年如一日,丝毫未改。
没错。江文漱咬牙切齿地想,若能重来,她定要在最初相见时,便亲手了结令祯……
……
“……姐姐,文漱姐姐!”
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耳膜。江文漱在昏沉中费力掀开眼帘,恍惚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幼童正在摇晃自己。视线模糊,她一时未能辨清那孩子的面容。
“谁?”她喉间干涩,呛咳着挤出声音。
“是我啊,嘉来!你睡糊涂啦?”
这个已然有些陌生的名字让江文漱心神一震,她撑起身子,打量四周,发觉自己是睡在了一片草垛上,四周弥漫着马粪的酸臭——这是个废弃的马厩。
她怔怔抬起双手,发现十指尖并没有堕魔留下的灼痕。
“……喂,你听见没有?镇上发救济粮了!”
面前的孩童仍兴奋地滔滔不绝,江文漱却看着那张脸,久久回不过神。
嘉来……那个在她十六岁时惨死于仙魔混战中的嘉来,那个她没能护住的嘉来……
她心下一沉,调动灵力,发现什么也没发生,身子骨还比临死前都要虚弱不少,顿时心中疑惑丛生。
马厩、嘉来,仍是凡人的自己……
忆起十二岁那年,江文漱的故乡明忠村毁于一场不知缘由的大火,她被徐嘉来的婆婆带着逃出废墟。途中婆婆伤重不治,留下她牵着四岁的嘉来在乱世中流浪,就这样捱到了十五岁开春。
这一年,冼棠镇的大地主唐钺开仓济贫。她清楚记得,那时实在找不到活儿干,只得与嘉来蜷居在这破马厩中,靠嚼干草树皮度日,依旧敌不过日益侵蚀的饥饿。
……难道,她当真回到了过去?
也正是在这一年,江文漱第一次遇见令祯——就在施粥的队伍里,与唐钺比肩而立。那女孩生着一双琥珀般的褐瞳,如同烈日阳光,叫人鼻子发痒;编得一丝不苟的麻花辫垂在身后,虽特意换了粗麻衣裳,却洁净得如同戏台上的行头。
饥民们如潮水般向前涌动,争抢着尚带温热的饭食。飞溅的泥点、烂菜叶沾上令祯的手背衣衫,江文漱看见她几不可察地蹙眉,强忍着厌恶。
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那日江文漱终究没能挤到前排,只得带着嘉来蜷在破屋角落,指望人群散去后能捡捡漏。待到天色黑了,两个小人儿头抵着头昏沉睡去。
迷蒙间,她听见有人轻唤。
“小娘,醒醒。”
她挣扎着睁眼,只见令祯蹲在面前,手捧一碗热粥,朝她递来。
“师尊命我留些给没抢着的,喏,这是给你们的。”
江文漱刚接过陶碗,又见令祯从怀中取出油纸包,轻轻放在地上。纸页掀开,白胖的包子蒸腾着热气。她记得自己那双沾满泥污的手伸过去时,衬得面团在夜色中白得晃眼。
香气扑鼻的肉包子,肮脏馊臭的自己。可她连品味这份屈辱的余裕都没有,如饿狼般夺过食物,甚至忘了分给眼巴巴望着她的嘉来,只顾拼命往喉咙里塞,几乎噎死也甘愿,狼狈地吞食着。
“慢些吃,还多呢,当心烫。”
头顶传来令祯不情不愿的叮咛,听着像背一段写好的台词,只见她半晌又将包子掰成小块,拈着边角,放进嘉来期盼的小手里。
江文漱忘了令祯是何时离开的,只记得过了一会儿,旧屋口走来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年长者一袭白袍,腰带上晃荡了一串珠玉,另一侧松松垮垮挂着一柄长剑。
那长者不怕灰土沾染白袍,就这么跪坐在地,微笑着朝她说道:“姑娘如今几岁了,可有兴趣随我入仙道修习?”
此话一出,令祯几乎跳起来了。
“师尊,您糊涂了?咱们可是出来历练……唔唔!”
长者一把掩住令祯抗议的嘴,和善地等着江文漱应答。
而江文漱咽了咽口水,只关心一个问题——
“你们管饭么?”
“自然是包吃包住,这小姑娘也可以来。”长者笑眯眯地看着嘉来说。
彼时,江文漱只求有口饭吃就好,自然答应下来。
她还记得令祯拧起眉头,甩开长者的手,沉默着注视她一会儿,不知想了些什么,最终撇撇嘴接受了这个结果,道:“那,以后你便是我师妹了。”
那便是她与令祯孽缘的开端。
这会儿,一阵尖锐的刺痛猛地扎入太阳穴,江文漱紧闭起双眼,抬手扶住额角,回忆化作现实的感触更为鲜明了。
兴许是天道开眼,真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让她实现未竟的遗愿。
去领救济粮,就能见到令祯,还有那白袍长者,离明宗木真人,木梨华。
不,不是现在。无论如何,现在的她只是凡人,而令祯即便资历尚浅,却好歹也是个正儿八经的修士。仙凡有别,不可能打得过。
若想如愿,加入离明宗修炼,仍是最好的选择。
然而,距离嘉来横死,还有一年。
若不是入了离明宗,随她前往芳州的嘉来也就不会被卷入那场冲突中……
思索片刻后,令祯便有了大致的头绪。
复仇,救嘉来的命,她有办法两个都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