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说,三日后的中秋夜宴,殿下切勿迟了。”赵让依然是那副恭敬下模样,点完银碳便退下了。
季舒深深叹息,他知道,兄长在怪他,用这种方式暗暗敲打他,让他听话。
如一头匍匐在地,露出脆弱脊骨的羔羊,来换取为君者的一点点施舍的怜爱。
泰和四年,秋八月。
中秋夜宴,群臣欢颂。
长月池,临水赏月,皇亲国戚,重臣如林。
月光如水,颂声如潮。
季舒伏首跪下,额头、膝盖触碰冰冷的宫砖,嗅见一缕桂花香,他随群臣一同拜贺。
十二冕旒遮住季宴莫测的神色,他的声音从风里传来,带着清甜的桂花香:“起来吧。”
季舒随群臣坐下,位置不远不近,看得到季宴十二旒上的珠玉晃动折射的光,看得到兄长唇角微微勾起的笑。
琼浆玉酿,都倾倒入那琉璃玉盏中,季宴高举杯盏,琥珀色的流光在他手中摇晃,他指尖轻叩盏壁,发出沉闷的响。
按照惯例,季宴说了几句寓意吉祥的话,陈词滥调,翻来覆去就是这几句。
群臣附和,带着统一欢悦的假脸,一同高举杯盏,一同祝贺这轮圆月,愿它庇佑大魏千秋。
言毕,季宴仰头,大袖遮住他饮酒的动作,但季舒还是看到了空中停滞的几滴晶莹的酒珠。
莫名的,季舒眼眶发酸,他连忙低头,将失态的神色遮住,以免殿前失仪。
在所有欢呼的、由衷或不由衷欢悦的假脸中间,季宴的目光一直追随那个恭敬谦卑的身影,他的幼弟,他的在安。
鼓乐阵阵,舞姬翩翩,人声鼎沸,推杯换盏,周遭的一切都在灯火里晕染成一片昏黄,只有御座高台的那个黑色的身影,如此清晰,季舒用力睁开眼睛,想看的更加清楚。
他的兄长,他的暮川。
污浊不堪的绮念扎根在他的心里,流放四年,三千里路,未曾将这棵畸形的种子抹杀,还让它日夜生长,从树苗长成大树,如今枝繁叶茂。
他是狸猫换太子的狸猫,季舒从来都知道,连幼时一点温暖的记忆都是偷来的,借那个过早夭折的孩子。
侍从将他面前的酒杯倾满,季舒接过,站起身和颂:“群臣咸称万岁,陛下长寿乐年。”【注】
他一饮而尽,烈酒入喉,只觉得一阵辛辣,他的眼神低垂,不看上首,执拗地盯着腰间佩戴的玉饰。
鼓乐声渐渐稀了,身姿窈窕的舞姬也退了出去,人声鼓歇,喝的大醉的群臣用异样的眼光看着站起的季舒,不敢言语,用虚假的面孔掩饰背地的私语。
季宴的目光一点点朝下,看向那个孤独立在中间的身影。
这次不像羔羊,像鹤,宁愿折颈也不愿向他低头的鹤。
“群臣咸称万岁,陛下长寿乐年?”陈王的诗在他口中慢慢吐出,季宴眼神锐利,直直的盯着那个孤独的身影,“陈王的《鼙舞歌》,咸康王有心了。”
季舒抬头,和那锐利的目光对视,没有幼时温柔的缱倦,也没有敌对时针锋相对的锐气,只有一片深沉,是那种那种猜忌的,晦涩难懂的眼神。
看的季舒心头一片发凉。
“陈王献诗于魏帝,今日咸康王将此诗献于朕,说明你我兄弟情谊深厚,当赏。”季宴笑了笑,笑意未达眼底,“咸康王觉得如何?”
“臣,谢陛下恩赏。”季舒走到中央,伏首受赏。
季舒下跪的姿势,像折颈的鹤,一字一句都像是在沁血诉说为君者的不仁,为兄者的不义。
季宴面无表情,他的大半神色都藏在十二旒中,只露出下颚的线条,他的唇轻轻抿着,展露出一种刻薄又无情的弧度。
回到位上,鼓乐再起,舞女翩翩,推杯换盏的声音依然吵闹,似乎刚刚的事只不过是一个无所谓的插曲。
一杯又一杯,季舒喝着,他迷蒙着双眼,离了席。
今夜的月亮格外的亮,柔和的月光洒在朱红的宫墙上,厚重的宫砖上,撒了一层白色的霜。
御花园深处,池塘寂静,偶尔传出蛙鸣,假山屏影,季舒倚在凉亭的柱子上,看着平静的水面,终是将眼泪砸出,阴湿了深色的礼袍,哭泣出声。
呜咽的气音在这一方小小的池塘里回荡。
季舒何尝不想与兄长亲近,何尝不想与兄长并肩。
有时,他也会不切事宜的想,要是太子哥哥未病逝便好了,没有夺嫡的兄弟倪墙,他还能站在兄长身边。
泪水从眼眶砸下,他的苦恨一并爆发。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季舒的身体像抽了条的柳枝,猛猛地朝上长,依稀能看出未来的清俊模样,但他还和幼时一样,像个小跟班一样跟在季宴身后,睡觉也好,看书也好,爱和他呆在一块。
宸贵妃戏说季舒见兄忘母,闹得季舒满脸通红。
一日,在季宴书房里,季舒翻到一本陈旧的诗集,墨水因岁月的流逝已经不是很清晰了,但季舒还是勉强能看出写的什么。
“兄长这里有陈王的诗集?”翻开诗集,映入眼帘的,是陈王的《鼙舞歌》。
“嗯,”季宴翻了页书,随口回答,“这本书是太傅送的拓印版。”
“说到陈王,他的诗似乎都和魏帝有关啊,这首《鼙舞歌》好像就是写给他哥哥的。”季舒感叹一句。
“那是在向他兄长求和,放他一条生路,想让魏帝记起兄弟之情,念及旧情,饶恕自己一命罢了。”季宴随口回答。
“也能看得出陈王和他兄长情谊深厚。”季舒不依不饶,“兄长看这句‘黄初八年正月雨’,不是提现对他兄长的思念之情吗?”【注】
“……”季宴不说话了。
“不过,”季舒放下诗集,走到季宴身边,春日阳光和煦,透过窗户形成的光斑准确无误的落在季宴脸上,“如果我哪天做出让兄长生气的事了,兄长会不会原谅我啊?”
“那要看事情了,”季宴又翻了页书,“若是像又偷吃块糕点这样的小事,那就算了,如果是大事……”
季宴沉默片刻,也没有想出什么好的惩罚点子,对他而言,季舒是乖巧懂事的孩子,除了贪嘴外,倒也没什么不良的品行。
“若我真的犯错了,兄长要原谅我啊。”季舒依然笑嘻嘻的,“兄长是最好的。”
“……你知道就好。”季宴手指轻点他的额头,无奈的笑笑。
当年年少不知愁,春光和煦,欢颜笑语酿作酒。
那时的季舒并不知道,原来欢悦和苦痛只有一线之隔。
“若是舅舅无事,本王便先离开了。”季舒放下茶盏,眼神淡漠,看向那个半点也不亲近的舅舅,找借口想要离开。
“殿下莫急,”刘景呵呵一笑,“说来殿下还记得你的乳娘吗?”
季舒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狐疑地看向他,只能谨慎作答:“舅舅到底想说什么?”
“殿下如今有十五岁了,也该知道一些事了。”刘景站起身来,做出请的姿势,“还请殿下移步。”
“哼。”季舒冷笑一声,跟上去想看看这个老匹夫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穿过数个回廊,往下走,来到府邸内部。
一扇破旧的木门,有两个膘肥体壮的家丁守着,看到刘景过来,恭敬行礼,退了出去。
“刘景,你到底想干什么!”再也忍不住,季舒怒斥出声,以此掩饰内心的不安。
“殿下一看便知。”刘景没有理会季舒的怒斥声,他打开门,一股**的霉味直冲季舒天灵盖。
屋里的陈设很简单,一眼就能看完,里面关着一个老太太,看到刘景前来,麻木的盯着看。
眼神阴恻恻的,让季舒有些害怕。
“殿下不敢认吗?这是当年你的乳娘啊。”刘景依然笑着,那笑容带着些不怀好意。
“你到底想干什么?!”季舒似乎猜到些什么,过往的细节一遍遍在他脑海里闪过,但他不敢认,也不敢细想。
“十五年前,我的妹妹诞下的是一个死胎,但为了保证恩宠,便偷梁换柱,用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代替了那个死胎。”刘景看向季舒,“你说,那个孩子是谁呢?”
暗室里阴沉沉的,透露着一股**的霉味,让季舒要窒息了。
————宴会之上
赵让靠近季宴,耳语:“陛下,咸康王醉倒在御花园处的凉亭了。”
“……把他带到偏殿伺候吧。”季宴随口回答,半晌,又补了句,“让御膳房熬碗醒酒汤,等他醒,让他喝下。”
“是。”赵让躬身退下。
明月偏移,华宴结束,而提早离席的季舒在偏殿里睡得并不安稳。
他皱着眉,晦暗的过往在他脑海里不断涌现,形成了新一轮梦魇。
忽而嗅到一股熟悉的香,是檀香混合着药香,又带着一点点,若有若无的桂花的甜香,莫名的,让他感到安慰。
朝香气源头处蹭了蹭,季舒终于安然的沉沉睡去。
季宴站在床榻旁,他折了枝桂花插在花瓶里,看着季舒的睡颜,只是静静的站在一旁。
他卸下十二冕旒,将一身华贵的饰品卸下,只穿了身简单的衣袍,檀香熏过的衣裳也挡不住身上的药香。
靠近季舒,墨发顺着身体倾斜的幅度滑落,二人发丝交缠,不分你我。
“睡得可真熟。”季宴嗤笑一声,他靠在床榻的柱子上,就这样看着季舒的睡颜。
一夜未眠,风雨打窗。
【注】1:选自《鼙舞歌》
【注】2:曹植的《诰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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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陛下长寿考,群臣拜贺咸悦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