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听先听见几道沉闷响声,尚未抬头,余光里闯入一双黑色的方圆头皮鞋。
边雪跌跌撞撞,奔入房间,咖棕色的风衣中夹了件酒红色开衫毛衣,衣摆从陆听肩头扶过,带起一阵清洌的风。
陆听浑身像被电击,酥麻感从脊椎涌上天灵盖。胶带撕扯发出尖锐刺响,他汗毛竖起,皱眉盯准边雪的背影。
边雪端起摄像机,腾然起身。手指在仪器上拨动,同时嘴唇快速张合。
“别动……拍……陆工。”
陆听识别不出更多信息。
边雪的胸腔大力起伏,面色潮红,唇角勾起张扬的弧度。
昨晚还被嫌弃的相机,此刻像一只蹲在猎人肩上的鹰。
边雪周身的散漫不见踪影,反而透出股忘我,甚至是怪异的气息。
陆听怔了又怔,低低“嗯”了一声,却茫然得不知该看向哪里。
拍什么?拍我?
他不是镜头下妆造华丽的明星艺人,蓬头垢面,满手灰尘,工装背心上满是工作留下的机油。
脸上甚至带着昨晚不欢而散的尴尬。
他保持微微抬头的姿势,边雪一动不动,相机也对准他一动不动。
陆听仿佛听见快门的声音,咔、咔……
但摁下快门的时候真的有声音吗?
取景器里,陆听的下颌露出冷硬的弧度,嘴唇因专注而抿成直线。
他眉宇间的那丝惊讶,透过撩起来的、薄薄的眼皮,不经意地透露出来。
身后的佛像安详无声,视线落满整间小屋。
边雪血液沸腾,而后手指开始颤抖。陆听在镜头后模糊成虚影,边雪将头猛地从相机里拔出。
按住腹部,止不住地深呼吸,空气涌入鼻翼、胸腔,他弓腰跑出房间。
“哇——”
意识随着胃酸一块儿被吐出。边雪吐得泪眼朦胧,生理泪水将脸糊成一团,眉毛眼睛黏在一起。
什么海狮、沙漠、森林,混在谩骂和攻击声中,变成一滩酸水。
有人往他嘴里塞了个什么,冰凉液体滚入喉结,没来得及咽下的东西顺着嘴角溢出。
陆听用凿木头的劲儿,拍打边雪的背。他二话不说拿走相机,把矿泉水塞进他手里。
边雪呛咳两声,瓶子被捏得变形,他心想也不用这么用力吧,魂儿都被砸出来了。
“不好意思,跟你没关系,”边雪缓了口气,抬头看着陆听,“我就是……很久没碰这玩意儿,有点抗拒。”
陆听皱起眉,摇头不语。他小心翼翼捧着相机,然后撩起背心,用衣角擦边雪的脸。
粗糙的面料在脸上摩擦,边雪一愣,刚看见对面那人的腹肌,又被蒙住了眼。
“我……唔!”
眉眼彻底舒展开,边雪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揉成团的纸巾。回过神时他被陆听半拥着,两人反应过来,同时退开半步。
“不拍了,”陆听说,“别拍了你。”
边雪好半晌说不出话,脸上火辣辣的,不知谁是被擦的还是烧的。
他把相机放回去,进屋洗了把脸。
回来时佛像被安放回角落,陆听坐在原来的位置上,正在拿棉签擦拭助听器。
等他戴好,边雪踢了下脚边的木凳,在陆听身边坐下。
“对不起,”边雪轻声说,“真的很对不起。”
陆听侧头看来:“道歉不要,不欠任何人你。”
边雪又愣在那儿,眼角殷红,陆听看不下去,狠狠摁了下他的眼尾。
这个动作里带了些无可奈何,照理说,陆听本不应该这样做。
他很清楚,所谓的“婚姻”,不管怎么看都是冲动的结果。
里头掺杂的东西太多了。
好奇、担心、金钱……但无论如何,都无法带来实质性的关系转变。
陆听没用过相机,但边雪呕吐的时候,他竟产生了感同身受的错觉。
“小时候木头砸到我,”陆听松开手,想了想说,“我学木雕爸爸不要,觉得是他的错。”
边雪吸了下鼻子,拿起刻刀看了眼,闷声闷气问:“然后呢?”
“但我喜欢,偷偷看,”陆听指着窗户,“我在那里站着。”
边雪顺势看去,想象陆听支着头,趴在窗框上偷看的场景,支个脑袋,偷偷摸摸,眨巴眼睛。
“我高三,爸妈开车送货,出车祸去世。摸到木头,我也很恶心,”陆听两手交叉放在腿间,认真地说,“我看见了网上……算了,所以理解你,我。”
有些话落到嘴边,边雪却不知道该怎样开口。
韩恒明说他矫情,不适合干这一行,边雪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他把书翻烂,将书里的句子嚼得细碎然后反刍。
吞吞吐吐,恶心别人也恶心自己。
陆听一句“理解你”,让他在深夜里的辗转有了意义。
边雪揉了下眼睛:“你知道了。”
“知道什么?”陆听问。
“我妈,”边雪勉强笑了一下,指着天花板,“她去天国了。”
陆听低头,“嗯”了一声。
“前段时间去拍野生动物,看见捕猎的场景,我忽然就想起我妈。”
“为什么?”
“她住院的时候,我拍摄过很多照片,”边雪脚尖并拢晃了晃,没回答陆听的问题,“摄像机和动物的獠牙,到底有什么区别。”
陆听试图理解边雪的话,可他连动物园都没去过。
“别告诉阿珍,”边雪说,“她只知道妹妹在国外,很忙脱不开身。”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陆听不得不低头看他的唇。
过了几秒,边雪抬眼若无其事地说:“你刚才的状态特别好,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很真实。”
“什么真实?我只是在工作。”
边雪把木凳挪近,掏出手机打开相册,翻到一张在草原上拍摄的照片。雄狮的腱子肉紧绷,目光炯炯有神。
“你觉得这张照片怎么样?”边雪问。
陆听有样学样:“很真实。”
边雪弯起眼睛:“不真实,实际上镜头边有人拎着鹿肉,它才呈现出这种状态。”
他往后滑动,翻到为许秋今拍摄的杂志封面:“这张呢?”
许秋今坐在高高的椅子上,逆光俯视镜头,灯光把他的轮廓勾勒得完美无瑕。
陆听不确定了,用眼神询问边雪的意思。
“旁边有人打光,”边雪说,“他的线条很漂亮,但后期修过下颌和鼻梁,鼓风机原本把他的头发吹得很乱,团队不喜欢,说一定要遮住颧骨。”
陆听似懂非懂,靠近细细看了几眼:“真有人能长成这样吗?”
边雪乐出声,翻到下一张。
拍摄间里灯光昏暗,环境杂乱,人员复杂,但主角依旧是许秋今。
许秋今一手叉腰,一手拿着剧本。他似乎被什么东西困扰,皱着眉偏头,视线斜斜扫向镜头。
陆听怔了一下,忽然明白了边雪的意思:“这张很……真实。”
边雪垂下眼:“这是被泄露的底片,没有打光,也没有后期,角度也不是团队想要的。”
陆听看见边雪的睫毛在轻轻颤动:“底片,是谁发布的,知道吗?”
边雪无所谓地说:“就职场那点事儿呗。”
他的手指往左一滑,许秋今的脸稍纵即逝,一张光线柔和的照片突然露了出来。
两人都没反应过来,边雪更是像被冻住一般,手指泛白也没松开。
陆听一眼看见病床上的女人,穿着短袖病号服,头上却带着一顶毛线帽。
她毫无血色的脸上没有表情,可隐隐的,陆听从她嘴角看见一点微笑。
淡淡的一点,若有若无,再去看她的眼睛,里面似乎淌着水,要从屏幕里溢出。
边雪将屏幕摁灭,抬起双手在脸上摩擦一下:“是我妈妈。”
陆听冷不丁听见原始的“妈妈”两个音节,搭在腿上的手动了动。
边雪说:“我以为那是一种怀念,但不是的,我只是在记录离散。”
他看见墙角的佛像,心甘情愿被凝视,最后虔诚地闭上眼。
“边雪。”陆听喊他。
“怎么了?”边雪侧头看去。
陆听的双手贴上边雪的脸侧,像摆弄摄像机一样,让他看着自己:“我看见,妈妈,在叫你的名字,边雪。”
耳朵被粗糙的掌心贴住,世界嗡嗡作响,像发动机在运作。
边雪的声音和陆听的声音连成一片,他睁大眼睛,从陆听的嘴唇上读出自己的名字,以及,妈妈。
妈妈。
妈妈。
鼻尖一酸,边雪咽了一下,把不知什么东西咽进胃里。
陆听站起来,踢开凳子,去门边看了看。
“要下雨了,”陆听回头说,“你睡觉回去,窗户和门关好,窗户漏雨,拿一根毛巾给你。”
边雪回过神,陆听已经走进里屋。
不远处,小房间里的灯亮起来,陆听推开窗对他招手。窗户很快被关上,明灭的影子在窗户上忙忙碌碌。
这晚边雪一夜未眠。窗帘大开,雨水打湿玻璃,露出紧闭的小屋木门。
清晨时分,雨渐小。
陆听的身影出现在庭院,他没有打伞,咬着烟去工作室看了一眼,然后到院子外喂狗。
边雪躺在床上没动,他心想陆听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似乎很难读懂。
刚眨了下眼睛,手机响了,杨美珍来电:“快起床快起床,起了就过来啊,赶紧的。”
“什么事啊?”边雪从床上坐起来。
“有人来找你了!”杨美珍故作神秘,“记得吃早饭啊,就你这作息,胃遭不住。”
边雪还没问明白,杨美珍火急火燎地挂断电话。
谁啊?张伟方杀到晞湾镇来找他算账了?
出了房门,陆听放在桌上的手机不停震动,并伴随着规律的强闪光。
边雪在门口找到他:“电话,响好一会儿了。”
陆听犹豫片刻,看样子不太乐意接。但电话是秦远山打来的,估计是有急事。
“喂?”陆听问。
边雪蹲在他脚边摸狗,陆听忽然把手机递来,指着自己的耳朵:“听不清。”
边雪替他接过电话,还没拿到耳边,听秦远山扯着嗓子喊:“陆听陆工!快过来一趟!有个老板车出了点问题,周展他搞不定!不好意思啊本来该你休息,明天给你调休!”
秦远山说了个车的牌子,边雪一听,乐了。
他拍拍陆听的肩:“陆工,跟我走一趟。”过两秒补充,“穿厚点,羽绒服有吗?别穿你那露胳膊背心了。”
你好奇了[眼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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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