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夏瑶回到自己院中,便一头栽倒在床上,人事不知。
这一病,便是三日。
高热反复,烧得她嘴唇干裂,额头烫得惊人。梦里光怪陆离,全是些旧事。一会儿是母亲温柔笑脸,一会儿又是年少时候……无忧虑的光景。
像是被困在了一个醒不来的噩梦里,浑身无力,动弹不得。
身边伺候的只有一个名唤翠冉的丫鬟,年纪小,胆子也小。见小姐病得这样重,急得直掉眼泪,日夜守着,一勺一勺地喂药。
迟家老爷那边,却像是忘了还有这个女儿。别说请大夫,竟是连一句问候也无。
父女二人,算是彻底杠上了。
这日午后,迟夏瑶的热总算退了些,昏沉中觉得口渴,挣扎着想坐起来。
“小姐,你醒了!”翠冉又惊又喜,连忙上前扶住她,又端来温水。
迟夏瑶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沙哑着嗓子问:“我睡了多久?”
“整整三日了,”翠冉眼圈一红,“您再不醒,奴婢……奴婢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迟夏瑶靠在床头,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心中一片麻木。
三日,她那个好父亲,竟真的对她不闻不问。
门外进来一个丫鬟。
“翠冉姐姐,老爷……老爷让大小姐赶紧去前厅。”
翠冉皱眉,“小姐病着呢,去什么前厅?”
那丫鬟迟疑道:“我……我也不知道。只说是家里来了贵客,顶顶要紧的贵客。老爷让……让大小姐无论如何都要出去见客。”
迟夏瑶听着,心底冷笑一声。
贵客?她这父亲,怕是又动了什么歪心思吧。
她懒懒地掀了掀眼皮,声音虚浮,“不去。”
“告诉他,我病了,起不来床。”
那丫鬟面露难色,“小姐,这可使不得。老爷的脸色难看得很,说您若是不去,他……他就要亲自来请了!”
亲自来请?怕是亲自来绑吧。
迟夏瑶闭上眼,连一个字都懒得再说。
翠冉见状,也只好硬着头皮对那丫鬟说:“你便照实回话就是,小姐确实是起不来。”
那丫鬟没法子,正要哭丧着脸退出去,却又像是想起什么,脚步一顿,回头看着床上的人,吞吞吐吐地补了一句:
“可……可是……”
迟夏瑶不耐烦地睁开眼,“可是什么?有话快说。”
小丫鬟被她冷冽眼神一扫,吓得一哆嗦,话也说利索了:
“来的那位贵客……他……他指名道姓,说是……特意来探望小姐您的病。”
这话一出,屋里顿时一静。
翠冉愣住了。
迟夏瑶也愣住了。
探望她的病?金陵城里,除了夏如亭,还有谁会关心她的死活?可若是如亭来了,断不会是这般阵仗。
那来人会是谁?
一股疑云涌上心头。迟夏瑶沉默了片刻,心中那股执拗劲儿忽然就上来了。
她倒要看看,她那好父亲,又在唱哪一出。
“翠冉,”她撑着身子,缓缓坐直,“扶我起来,更衣。”
……
去往前厅的一路,迟夏瑶走得很慢。
她身上没什么力气,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只换了件素净的衣裳,外头罩了件厚实的斗篷。
迟夏瑶冷着一张脸,她想好了,无论今日来的是谁,她都不会给父亲半点好脸色。她便要这样冷着一张脸,把人活活僵死在那里,看她父亲的脸面往哪儿搁。
还未进厅,便听见她父亲那许久未闻的、带着谄媚的笑声。
那笑声让迟夏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踏入了前厅。
厅内,迟老爷正侧身站着,对着主位上的人点头哈腰,那副卑躬屈膝的模样,是迟夏瑶从未见过的。
而主位上,坐着一个男人。
一身官袍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肩宽腰窄。
只一个侧脸,轮廓分明,下颌线绷得有些紧,透着冷漠。
迟夏瑶的脚步,就这么僵在了原地。
仿佛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那人手上的动作一顿,缓缓抬起头,朝她望了过来。
四目相对。
是他。
赵景山。
迟夏瑶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她准备好的所有冷漠讥诮,在看清那张脸的瞬间,顷刻间土崩瓦解。
怎么会是他?
他来做什么?来看她被白家退婚的笑话?
难以言喻情绪涌上心头。
赵景山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深邃,看不出喜怒。
然后,他开了口。
声音不高不低,却像带着钩子,勾得迟夏瑶一颗心提起来。
“迟小姐,听闻你病了。”
他顿了顿,目光从她苍白的脸上顺着滑下,似笑非笑。
“我,特来探望。”
探望?
这话说得倒像是他们有多熟稔一般。
迟夏瑶干笑了一声,声音嘶哑得厉害。她勉强朝他福了福,低声答谢:
“多谢赵大人挂心,不过是小风寒,已无大碍。”
“小风寒?”一旁的迟老爷立刻找到了插话的机会,脸上堆满了笑,对着赵景山点头哈腰,“大人您有所不知,小女就是这般倔强!前几日烧得人事不省,嘴里还念叨着胡话,这会儿见了您,倒硬撑着说没事了!可见闺阁女儿就是心思多……啧啧”
他说着,又转向迟夏瑶,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平日里没有的亲昵:“夏瑶,还不快谢谢赵大人?大人日理万机,还特地抽空来看你,这是你的殊荣嘛!”
迟夏瑶轻轻叹了口气,说话都懒得。
她这父亲,是生怕别人看不出他想攀附权贵的心思。
迟夏瑶垂着眼,不去看赵景山,也不理会她父亲,静静立在那儿,像樽木头像。
赵景山像是没看见迟老爷的谄媚和迟夏瑶的冷脸。他抬眼,目光越过迟老爷,直直落在迟夏瑶身上。
“迟小姐,可否借一步说话?”
迟夏瑶猛抬起头。
借一步说话?他们之间,有什么好说的?
她下意识便要拒绝:“赵大人,这……男女有别,恐有不妥。”
话音未落,迟老爷已经抢着开了口,语气里满是呵斥:“有什么不妥!赵大人是贵客,有话与你说,还不快随大人去!”
说罢,他像是怕迟夏瑶再讲出什么不给他面子的话,连忙找了个由头:“我……我去看看厨房的菜肴备好了没有!你们聊,你们聊!”
话音未落,人已经一溜烟地跑了。
……
前厅里,瞬间只剩下他们二人。
迟夏瑶捏紧了藏在袖中的手。她见赵景山站起身……他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这么站着,便让她浑身紧张至极。
他一步步朝她走来,停在她面前三步远的地方。
他什么也没做,就只是那么看着她,目光深沉。
迟夏瑶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刚想开口,却听见他问:
“你父亲的意思,你不会不明白。”
……他这是,想说什么?
迟夏瑶索性也不装了,她抬起下巴,迎上他的视线,眼中无波无澜:
“我明白。”她顿了顿,一字一句,说得明确无比,“但我,不会嫁给你。”
赵景山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问了句。
“为何?”
迟夏瑶反问道:“赵大人又为何非要娶我京城中贵女如云,为何偏偏是我这个刚被退了婚的落魄户?”
她逼视着他,将自己最难堪的伤疤剖开来给他看,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颤抖。
“你难道真心爱我吗?”
她以为他会犹豫……随后会说出什么家世、利益之类的理由。
可他没有。
赵景山忽然上前一步,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迟夏瑶大惊,正要挣扎,却对上了他那双黑沉沉眸子。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用一种更刻薄的语气反问她:
“那你呢?”
“你难道是真心喜欢白承言吗?”
所有的话,所有的反驳,瞬间都堵在了喉咙里。
是啊,她真心喜欢白承言吗?
喜欢他的情谊,喜欢他那份文弱的温柔,可那……是爱吗?
见她失语,赵景山攥着她的力道,似乎也松了些许。
迟夏瑶却失魂落魄,猛地甩开他的手,踉跄着后退一步。
她拗不过他,也说不过他。
“赵大人,请自重!”她稳住心神,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一片孱弱苍白,“我身子不适,先行告退。”
说完,她甚至不敢再看他一眼,转身就往外走。
刚走到门口,身后传来他清冷声音。
“迟夏瑶。”
他叫了她的全名。
“你迟早,是会答应的。”
迟夏瑶的脚步一顿。
她缓缓回过头,厅内的光线有些暗,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见一晦暗不明的脸庞
他凭什么这么自信?
迟夏瑶凝视了他一瞬,只觉得这人真是个怪人,一个莫名其妙的疯子。
她没有再说话,转身快步离去。
……
回到自己的院子。
“翠冉!”迟夏瑶扬声喊道,“给我拿件斗篷,我要出门!”
翠冉吓了一跳,连忙劝阻:“小姐,您病才刚好,外头风大……”
“拿来!”迟夏瑶的语气坚定。不知为何,她现在很想上街……去看看母亲为自己留下的唯一一样东西。
一炷香后,迟夏瑶已经站在了金陵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
她走到那间熟悉的铺子前,却在看清门楣上牌匾的瞬间如遭雷击。
牌匾上的字,不再是酒铺招牌,而是三个大字——“沁芳斋”。
迟夏瑶推开门,走了进去。
里面掌柜的、跑堂的,全都是陌生的面孔。见她进来,一个伙计热情地迎了上来:“姑娘,想买点什么?我们沁芳斋的胭脂,可是金陵独一份儿!”
迟夏瑶没有理他,声音干涩问:“这里……以前不是一间酒铺吗?”
那伙计一愣,随即笑道:“姑娘您说迟家酒铺?哦,那是上个月的事了。迟老爷把铺子盘给了我们东家,这不,刚重新开张没几天。”
“你说什么?”迟夏瑶登时面无血色,“你说……迟老爷,把这间铺子……卖了?”
“是啊。”伙计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卖了。
他竟然卖了。
那是母亲留下的,唯一的东西了……
他们好歹也做了数十年夫妻啊……
迟夏瑶的脚步越来越慢,最终停在了一座石桥上。
她扶着冰冷的栏杆,看着桥下缓缓流淌的秦淮河水,眼泪终于滚落。
起初只是无声地流泪,到后来,她再也忍不住,肩膀开始剧烈地颤抖,压抑的呜咽声从喉咙里溢出。
就在她悲恸欲绝之际,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她面前,挡住了她眼前景物。
迟夏瑶泪眼婆娑地抬起头,还未看清,那车帘便被一只手掀开了。
是赵景山。
他靠在车壁上。
“哭什么?”
他开口,轻笑一声。迟夏瑶怔住了,忘了哭泣,也忘了言语。
赵景山看着她那副呆愣又狼狈的模样,眉心微蹙:“不是说了,有难处来寻我?”
迟夏瑶看着赵景山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她看不懂他。
……
迟夏瑶踩着脚凳,弯腰钻进了车厢。她刚一坐稳,厚重的车帘便落了下来,将外面所有的喧嚣光亮都隔绝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