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州八月的夏天里,大晴天像是火烤,下雨天又像清蒸。空调钱怎么也省不下一分。
常铮铮满身是汗,蜷缩着眨眨眼。
昨晚临睡前,他失手了。定时空调少按了一小时,结果很悲催,被窗外的鸟鸣与热意唤醒,浑身胶黏。
决心回归正常作息的第一天,常铮铮特地学了网上的邪修招式:通宵,次日白天坚持不能睡,到了晚上九点十点,困得实在熬不住时,再立马睡下……
可惜他四点就醒了,此时撑起身子来,心烦意乱,连亲切问候老天的力气都没有。
打开手机,签约的小说平台与写作软件全都不见了踪影,编辑的小窗也被设成了免打扰。
他揉揉自己被睡乱的,如同鸟窝一般的头发,在一个哈欠的间隙中,淡然发觉:
算上今天,他已经停更了整整三个月。
常铮铮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自己被吊在个黑漆马虎的房间里头,身上有火在烤,全身皮肤都剥落下来,痛得要死。他从没这么想放开嗓子,杀猪那样地大叫过,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好憋屈地被烤成人肉串串,死得比窦娥还冤。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梦里的他走入了一处凭空出现的地方——
一扇门,分外奇怪,平白无故立在了他爱吃的川菜馆与隔壁的健身房之间。
待再走近些,常铮铮便听见里头有人在求救,奇异的是,那声音和他自己的一模一样,却偏偏扯着嗓子,叫得难听至极。
门的锁头早就烂了,松松垮垮虚掩着,他不假思索地推开,恍惚一瞬,架子上被火烤的那人便成了自己……
梦醒后,他心有余悸,那家健身房在梦中的存在感太强,可他只是偶尔路过,径直走到到隔壁的川菜馆里,和朋友吃顿香的辣的,不曾向其中投去过多余的目光……
常铮铮,性别男,爱好男。
24岁。头部网络文学平台十年签约作者,专栏作品清一色地标着“**”。
从写□□好者,到生活所迫、签约卖艺,再到如今的暂时封笔……常铮铮没法简单地用言语概括来时路。
他的前途大好,本本都能冲上榜单前端,更有几本因天时地利人和而大爆,卖掉版权、出版实体,成了一朝开张吃三年的摇钱树……这样的情节,似乎不久前才上演过……
这些本该推着他开开心心大步向前走的成绩,反而绊住了常铮铮的脚。
他再回头翻看专栏中收藏量最高的那一本书,一本依照着当年最为吃香的板式所写成的究极套路甜宠爽文,心里特别不是滋味——无论是人设、配对,还是关键的情节转折,都太过“经典”,他不喜欢。
常铮铮也真是倔得很,心里过不去的坎儿,他偏不服气,暗暗地较劲,一定要去跟它反反复复地磋磨,直到彻底地将它磨软了、磨平了,这才愿意停下来,松一口气……
他登上一个新注册的读者号,不停地翻阅从前的作品。自高中发在同好论坛中的随笔,至大学时写的第一部签约作品,再到那些套路纯熟的长篇……一直看到自己犯恶心,才咬咬牙把窗口全关掉,丢下鼠标,溜到房间外面去透口气。
刚走到餐桌边,他便听到轻轻的敲门声,常铮铮知道是谁来了,慢慢地踱过去,拨一下门把,随后转身向里走。
“你不上班?这么早就跑过来?”他端起水杯,语气稀松平常,问着门外来人。
“啊?日子过晕了吧!今天可是礼拜天啊。”来人是潘明河,常铮铮的多年好友。
她带上门,毫不见外地换上双拖鞋,甩掉身上宽松的防晒衣后,便往沙发里一瘫。
“怎么连空调也不开,不至于吧!”她指着沉睡的壁挂式空调,不满地挥一挥手,要常铮铮赶快行动起来。
常铮铮便只好再次放下那杯喝了一半的隔夜水,“嘀嘀”两下打开了空调,心不在焉的同时,只是点头哈腰轻声道:“是是是,潘女士,小的这就给您摇扇……”
潘明河哼哼地笑了一声。
说来也巧,这两人曾经是大学同学,毕业后一个当了作者,另一个当了编辑。可惜,潘明河在大型的出版社内工作,催不到常铮铮的更新进度,在此之外,倒也会时不时借“助力好友写作事业”之名,跑到常铮铮家中蹭顿饭。
前段时间,她所在的团队出外勤,有半个月没见着常铮铮,在通话中,潘明河听不出端倪,今天亲眼见到他,才明显察觉出了眼前人的憔悴与颓丧。
她立马认真起来,朝着身旁的常铮铮凑近,夸张地问:“我的天,你这怎么搞的?弄得好像干尸一样,要死了……”
常铮铮心里自然不好受,他低垂着眼,微微偏头,倒也诚实,轻声道:“写不出,也睡不好。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下潘明河真是十分担心了,伸手摸摸他脑袋,再看看他整体精神面貌——还好还好,人还清爽,家里的垃圾也都扫的干干净净……这才敢用尽手段,逼着常铮铮吐出了他的所有小心思。
听完后,她却又是嘿嘿一笑,心想此局可解,于是带着些狡黠地戳戳他:“喔……不是想写喜欢的题材么?那……健身房艳遇之类的,怎么样咯?”
“健身房”与“艳遇”两个词撞在一块,又俗又好,常铮铮摸不着头脑。本不想表态,一旁潘明河却已然将这事吹得天花乱坠。
念及一场噩梦,以及对与健身房内纯粹的“现充”打交道的抵触心理,常铮铮犹豫不决……但不可否认的是,自己这成天伏案,咔咔作响的腰背,或许真该上点强度了……
纯粹行动派潘明河,拉着常铮铮便来到了小区旁的邻里中心,二人直奔四楼的健身房。
“欸,上次来隔壁吃饭的时候,好像不叫这个名字?”潘明河站在人家店门口,看着新换的招牌“Form Lab”自言自语道。
常铮铮流滴冷汗,倒是谨慎,把人扯到落地玻璃处来,观望健身房内的情景:“你先不要站在大门口,来这边,悄悄看两眼。”
周日早上十点,来锻炼的人真不少,一个个的都在里面挥汗如雨,燃烧生命。
他透过玻璃向内望,恰巧见到暖光灯下,有个高大健壮的男人背对着自己,正在为使用器材的一名女学员指导动作。
那人身上穿着健身房统一的黑色工服,背后印着白字的英文店名,光下,衣料紧绷处被照得亮闪闪,叫常铮铮有点挪不开眼。
同他站在一排上的潘明河斜眼一瞥,看着他呆滞的眼神,忍不住促狭一笑,随后用手肘拱一下他:“怎么说?心动不如行动……”常铮铮无奈,撇嘴笑一笑,回想起今早的噩梦,他仍然心有余悸,拿不定主意。
但下一刻,他却立刻变了表情。
他眼睁睁看着那教练的手越了界,大摇大摆地直接放在女学员膝头上,还暧昧地捏了下,女学员倒也没忍气吞声地受着,急忙腾出空来,把他那胡作非为的流氓手扯开。
那“咸猪手”的半边脸侧过来,正望着女学员笑——倒是长得人模人样!鼻梁高挺,眉眼深邃,怎么偏偏……手脚不干净……?常铮铮越想越觉生理不适,平日里能躲则躲的人今天莫名义愤填膺,心中的正义感喷薄而出。
他偏头看看潘明河,二人默契无间地对视一下,显然是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可潘明河万分谨慎,扯了扯他:“我猜得到你要干什么……但他要真气急败坏了,动手打你,你可怎么办?”
这话说的……常铮铮身高一米七八——被完美划入网络戏称的“二级残废”,长相还如此白净秀气,如今昼夜颠倒了半个月,气血亏空,真打起来,只有被人拿捏的份。
潘明河光是想想就吓得要死,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叫他去挨揍的,绝对不行!
“大哥,你清醒点!”潘明河死命摇摇他固执的肩膀,“万一……我是说万一,人家就是男女朋友关系呢?或者……就是一家的?——我可没有为那个男的说话的意思啊!”她算是使尽浑身解数,甲全叠满了。
他被摇得脑胀,仔细思索,的确认为她讲的不无道理。见对方动摇,潘明河便立刻接上去安抚道:“走,我们换一家去,远点近点,都不是事。改天我们跟店长反映……找人蹲个点,抓他现行!”
常铮铮最终也只好含恨瞪一眼嬉皮笑脸的人渣,掏出手机,拍下罪证,便要和她一块离开案发现场。
可惜,健身房前台的眼睛那叫一个尖,瞄到门口有两张生面孔,又是盯着看,又是拉拉扯扯的,她赶忙从凳子上弹了起来,笑吟吟地追上去,赶在二人转身前,一嗓子截住了他们。
前台也是一身的全黑工服,全头漂了个亮丽的浅金色,左侧发尾还挑染一点桃粉,笑的像朵花儿。她双手先是握在胸前,很快又打开来,招招手问二人:
“哈喽!两位帅哥美女,第一次来嘛?对健身有没有兴趣呀?”
——完蛋。常铮铮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