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侍卫亡命天涯的日子 第4章 第四章

暴雨初晴，潮湿的空气带着几分凉爽。

马车一路摇晃，行驶了足足一日，待到天微微暗时，入了垣州。垣州位于京城东南方，离京城不过百里，仍是危险地域。

可一行人本就女子居多，太过舟车劳顿恐怕吃不消，正值傍晚，也不便行路，纪怀安张罗着找个客栈歇脚。

垣州远不及京城繁华，却因紧靠京城，往来客人众多，也是热闹。

天边刚被墨色晕染，露出红色的云彩，雨后的空气格外湿润。

马车停在一家客栈前，客栈有两层，也不大，匾额上龙飞凤舞着“福禄客栈”二字，倒也接地气。

纪怀安交代过，众人便不透露身份，由赵管事打头入店，掌柜眼瞧着好些人入店，穿着也不简单，十分殷情。

“客官！住店呐？”掌柜一双眼眯成缝，见领头那人点了头，忙哟喝，“沁竹啊，快来接待客人。”

话音方落，从屋后布帘走进一名女子，一身浅绿色衣裳，娉娉婷婷。发上用丝巾挽了挽，想来是便于劳作。柳眉轻扬，面上是真切的笑。

“客官几位？”她一双眼流转，细细将几人打量，“姑娘们一间，公子一间？”

掌柜明显皱了眉：“诶......”妄图说些什么，欲言又止，使眼色给沁竹，后者只当没瞧见。

“要一间上等房，一间普通的即可。”纪怀安只当没瞧见这些小动作，递出银两，“再送几个小菜去上等房。”

“得嘞！”掌柜率先将银两收过，眉眼里俱是谄媚。

沁竹也不理会，微微弯腰伸手：“客官，请——”

宁怀袖几乎未出过京城，这般陌生的环境让她恐惧，不动声色瞥了沁竹一眼，发觉她耳上环痕明显，皮肤白皙，乌发挽得利落干净，衣裳也十分整洁。不由得生出几分好感来。

先将姑娘们送进上等房，又将两位男子引至一旁的次房，贴心道：“这房虽小些，却与隔壁挨着，也方便几位往来。”

她福了福礼就要退下，行了两步又转头冲着二位开口：“晚膳一会给您送去上房。”声音不算太大，正巧站在两房之间，几人都听了个明白。

“做事倒是周全。”赞叹一声，赵管事后脚随着她一同下楼停马车喂马。

掌柜早就等候在楼梯口，见沁竹好不容易下来了，一把拉过她小声数落：“那几人气度不凡，分明一瞧便是富贵人家，只住两间房，岂不是白花花的银子流走了。”

沁竹隐隐有几分不耐，白了掌柜一眼，眼中透着几分轻蔑：“那老先生一瞧便是车夫，年轻公子虽气度不凡，可众人团团将其中一女子围住，定然是以这女子为尊，又让姑娘们住上等房，大概是哪家小姐。观行事风格与口音，约莫是京城人士，此刻正是京城混乱的时候，哪儿能得罪官家小姐。”

掌柜怏怏不吭声，他家客栈能做到如今络绎不绝，全靠眼前这位其貌不扬的沁竹姑娘。

当年这姑娘背着破布袋，来福禄打秋风，险些被他赶了出去，没曾想她愣是赖在这，求一份工，正巧店中小二回家探亲，便留下了。谁知沁竹留在福禄客栈，做事那叫一个周到，生意也红火起来，垣州谁人不知那福禄客栈盛名。沁竹理所当然留了下来，虽是个店里打杂的，但实际上颇受掌柜尊重。

纪怀安敲了敲隔壁房间的门，里头传来拂晓一声：“谁啊？”

“是我。”他声音一如既往没有波澜，但那清凌凌的声线十分好认。

“吱呀”一声，门应声而开，拂晓将纪怀安请了进去。

进门便瞧见半靠在榻上的粉衣女子，一张小脸毫无朝气，双眼微微闭着，闻声颤了颤，当是在闭目养神。

“公......姑娘说她浑身没力气，奴婢把脉看不出什么，要找大夫来瞧瞧吗？”拂晓小心开口，眼却寸刻不离宁怀袖。

拂晓略懂几分医理，却不够精通，宁怀袖身躯娇贵，若有什么问题，让郎中来瞧瞧最为妥当。

杨柳依眉头没下来过，有心想要安慰几句，却深知连她自己都难接受家破人亡之痛，更何况从小锦衣玉食的公主。她难开口，她自己也在痛。只好也靠榻坐下，将宁怀袖的手捏在自己手中，有一搭没一搭安抚。

“不用。”很简洁的语句响起，纪怀安步至榻边，杨柳依替他让了位置。

她拉着拂晓的手轻声道：“拂晓，我有些饿了，不如去瞧瞧晚膳？”拂晓心领神会与她出了厢房，还合上了门。

无他，只是宁怀袖难免娇惯些，往日遇到这些情况，都是纪怀安哄好的。作为公主的贴身侍卫，纪怀安总是尽职尽责，所以昨日杨柳依打趣让宁怀袖收了他，也是觉得像纪怀安这般对公主的男子是独一无二的，只可惜家世差了些。若她喜欢，也不是很难的事。

厢房又静下来，宁怀袖似乎都能感受到纪怀安带来的寒意。可她没有半分力气，应当是几乎颗粒未进，向来娇惯的身体有些受不住。

纪怀安坐在方才杨柳依坐过的地方，眼未离开榻上那人半分。

“公主。”像以往无数次一样，他耐心哄道，有些无奈，“属下方才让赵管事去同沁竹姑娘说过了，一会公主能见到爱吃的白炸春鹅。”

他微微俯身，眸子里是他人难得一见的温柔：“方才在路边有听见卖糖葫芦的，宫中难见，属下再给公主买点回来。”

“亦或者公主要不要同属下出去走走，见识一下京城之外的风土人情？”

轻声细语低哄着，她闔眼，恍若还置身她的长乐宫，她仍是高高在上的小公主，可以无忧无虑。她的父皇母后是世界上顶爱她的人，还有爱她的皇姐皇兄。可是如今都没了，连道别都没有，只是那么一场祸事，她再也见不到那些人。

思及此，她又开始呜咽，睁开满是泪水的眼，起身扑在纪怀安的怀中，眼泪簌簌往下落。管他劳什子男女有别，她如今最需要的是慰藉。

纪怀安先是僵了一瞬，手缓缓抬在半空，又下定决心般轻拍她的后背。那一声声呜咽极为悲伤，似乎要将他的心震碎。还夹杂着小姑娘断断续续的言语：“他们都不在了，都不在了，我没有家人了，没有家人爱我了......”

声声泣诉如同作乱的手，将他心底的琴弦拨乱搅断，也跟着难受起来。这场宫变，他也没寻到自己的母亲。

“不怕，你还有我，还有我们，有我们......”宁怀袖哭得喘不过气，他轻轻拍着，一点点让她安心下来。

“公主，陛下与娘娘都希望您好好活着。”他似诱哄，循循善诱，半蹲在地上仰头望着他心中难及的女子，比谁都虔诚，“公主，相信属下，若公主振作起来，属下便交给您一些重要的物件。”

重要的物件？会是父皇母后给的吗？是了，宫变时，纪怀安本就从皇宫出来。

她心情稍稍平复些，向男人伸出手，从榻上起身。

“哪儿有什么公主，我如今不过是普通人罢了，以后莫要叫我公主，你也别自称什么下属。”

“是。”见她有了力气，心底石头落了地。

宁怀袖拂袖落座，抬下巴对着眼前男人颐气指使：“纪怀安，我饿了。”

后者一声轻笑：“属下......我去催。”

他转头离开厢房，合上门时还不忘留下一句：“等我。”

偌大的厢房里只剩她一人，透过轩窗还能听到街上热闹的叫卖声，那“糖葫芦诶！糖葫芦！”尤为大声，忽然戛然而止，恐怕是来了生意。

拂晓和杨柳依还未归来，赵叔也不见踪影。杨柳依是官家小姐，暂且不说，可拂晓等人本就是官奴，如今皇朝覆灭，她也不再是公主，早没必要同她一道流浪在外。可是为了往日的情分，拂晓与纪怀安将她护得好好的，赵管事也抛妻弃子将她送出城外。人人都希望她好好活着，她凭什么要自艾自叹。

想通这一点，她整个人都精神多了。

正巧门也打开，杨柳依率着几人将几个菜端了进来，落后一步的纪怀安手中还捏着几串糖葫芦，像哄小孩似地递过来。

宁怀袖瞧见一屋子没有抛弃她的人，又偷偷红了红眼。

杨柳依见她精神大好，忙招呼着她落座。如今大家也都没什么贵贱之分，生死关头才见真情。

她坐了下来，那碗白炸春鹅正巧放在她面前，一旁的拂晓还贴心替她卷起袖子，所有人都在等她落筷，像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宁怀袖强忍着眼泪，终于露出了逃亡之路的第一个笑，哪怕是强撑出来的。

“诸位，如今改朝换代，我也不再是什么公主，前朝覆灭，拂晓、纪怀安和赵叔也再没有什么奴籍，自此大家都是普通人，也并无贵贱之分，日后唤我一声姑娘即可。”“姑娘”二字本就是是女子统称。

一番话说完，桌上几人都红了眼睛。不知是在感叹宁怀袖的变化，还是在心疼她如今强忍的情绪。

“吃饭吧，姑娘方才就饿了。”纪怀安率先解了围，自此京城有名的“昭阳公主”只存在于前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