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时还 第7章 对不起

“对不起！”

早饭时，见林青只有一下没一下地喝碗里的粥，我便从手边的碟子里夹了块凉拌茄子打算放她碗里。然而那茄子太滑溜，竟直接从她碗的边沿掉在了桌子上。林青瞪着我，我脱口而出那三个字。谁知，她更气了，手中筷子啪——拍在桌子上，径直走了出去，抱胸站在门口。上半身肉眼可见地起伏，像是一只鼓气的青蛙。

我讶然看了她半晌，想起她刚救了我的时候，曾把我放在城中一处四合院静养了三日。那三日，我跟她说了很多“对不起”……

思索了片刻，我放下筷子，提着两个小圆凳走了出去。一个放在她身后，一个我自己坐了下来。

凳子刚一放下，她便侧身看了我一眼，还是那张冷脸。

我默默注视前方，自言自语道:“那棵玉兰是真的吗？真的只是一棵树吗？”

“不然，你以为是什么？”她这语气，绝对还在生气。

我见怪不怪，依然平和道:“不是什么精怪？”

这次她没有回答我，只回复了一声轻哼。

我已陷入回忆，又开始自言自语:“不是精怪，为何会在初冬依然开着花？说起来，那院子里花鸟鱼虫皆有，热闹得很，却全都不符合季节，这是为什么？”我虽然有疑问，却并不想知道为何，而现在，也仅是单纯地叙述一件事罢了。“我是住在二楼吧？那面窗户刚好可以看见那棵玉兰的花枝，上面璀璨的花朵像是一颗颗小灯点缀在黑色的枝丫上，莫名给人生的力量……”

“我知道你喜欢玉兰。”说到这里她开始搭话了，语气也柔和了下来。接着她又道:“那屋里有两面窗户，另一面也能看见玉兰，只是因为你总是躺着的缘故，所以只看见了斜对面的那面长窗，而床正对面的方窗你却看不见。”

“是吗？我怎么记得只有一面窗户啊？”

“因为你记性不好。那面方窗我扶你起来的时候专门给你指过，你还说:‘啊，原来这里也能看见玉兰啊！’”她学我说话的时候，表情格外夸张，眼里满是揶揄和得意。

……

……

“那屋子真漂亮，荷茎色墙纸铺满整个房间，各色花朵似精灵般悠然点缀其间，褐色地板，屋里全是我喜欢的中式家具:雕花木床、嵌螺钿柜子，还有好几个绘大花的瓷瓶……”

“嗯。”她坐下，看着我手舞足蹈地回忆往昔，眉眼渐渐舒展，“院子里还有个荷花缸，你在楼上望见过，里面有四五条锦鲤，颜色艳丽，可惜你未曾下楼；另外，那院子还有许多其他房间，每一间都有很多有趣的玩物，是我这百…这些年的收藏，你都没去看过……”

“听你这么说，什么时候还真得再去一次！”

“有时间再去吧！”

“林青？”

“嗯？”

“那三日，你给我喂饭，我总是洒在床上，我要自己拿勺子吃饭又把勺子摔地上，而你刚把勺子捡起来，我又把碗摔在了地上……你偶尔扶我下床走动，我不止一次把你房中的一些摆件碰得摔在地上……其中有一只烟青色的花瓶，我都心疼得不得了，你为什么不生气？反倒是我说了那三个字后，你才生气呢？”

“你知道你还说？”

“我为什么不能说？”

“因为你不能说！”说完这句她就起身回堂屋捡了只篮子就出门了。

“你……”我指着她说不出话来，但也无可奈何，忽然便泄了气，只道:“中午我要吃小白菜！”

“好。”她已经走出了院子，仍轻轻回了一声。

傍晚，我们吃过晚饭，走在田间小路上，十分悠闲。天气已入夏，除去白日的暑热，此时凉风习习，带着些许炊烟的余味，让那丝丝清凉也透着些人间烟火的气息。忽然的一声呼唤，引得我回首，村庄的剪影正好被红霞推在前面，唤儿的女人站在村口招手，也一同被剪下，四周，虫鸣四起，蛙声一片。

我与林青走了许久，天近黑的时候已走到山脚的树林旁。她回过身来，突然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狠狠盯着我身后。我跟着她的眼神回头，看见一个半人高的癞蛤蟆模样的东西拽住了我的一只脚踝。那东西长着一对透明的翅膀，此时已完全伸展开来，似乎已做好要逃走的准备。而两只前爪——不错是爪子，长着修长锋利的指甲——依然在双眼呆愣中本能地将我的脚踝往回勾。接下来，我生平第一次亲眼看到了我的魂魄离体，虽然只是一小节透明的脚踝。

我的感觉非常明显，虽然神魂只是被勾出去一点，我依然感觉整个人晃荡了一下，随后便倒在了林青身上。林青将我扶住放在地上，期间不忘用狠厉的眼神与那怪物对峙。突然的一阵风过，林青已经窜了出去，用不知哪儿来的一把剑指着怪物的喉咙，沉声道:“放开！”

怪物两只眼睛睁得又圆又大，里面清流滴溜溜地转，随后在两颊淌了下来。当然，前爪已识时务地放开。放开后，还不忘在我脚踝轻轻拍一下，以示安好。不过，因为这一小动作它差点就被林青斩手罢了。还好它收得快，随后便旋风般飞走了。

林青将剑轻轻一捏便化作一束光消失不见。此时她胸中仍有起伏，眼中满是惶恐，似劫后余生般怔望着我。我第一次见她如此，不由得视线下移，看见了刚才跌倒在她身上时失神间流出的口水，有小孩手掌那么大一片。我知道她爱干净，因此吓了一跳，便忽然口吃道:“对…对不起！”

“你说什么？！”她霎时转换神情，似一瞬堕入冰窟，狠狠看着我。

“啊？”我忽然明白过来，逃脱般回应了一声，眼神溜向别处。

我用余光看见她的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若是此时手中有剑，那剑定能瞬时刺穿我的胸膛。

然而，她只是冷冷盯着我，眼中说不清是愤恨还是委屈，我听见她指节因不断握紧而发出的啪啪声。

她缓缓朝我走来了，一步一步，愈来愈近……

她从我身边走了过去，停在我身后两三步的地方，伫立。

我不敢回头看她。我感觉不太好:我的心跳剧烈，胸中满是猛烈的喘息，加之不久前的神魂移位整个人昏昏沉沉，感觉下一瞬就能失力晕倒。

突然，她快速走了过来，将我一把提了起来，咬牙切齿道:“你再说一遍？”

“什么？”我仍旧喘息着，低着头无力道。

“我让你再说一遍？”她一手捏住我的下巴将我抬起头来，避无可避地直面她。

我看见她的脸，看见无数的颜色从她脸上流逝，只剩下苍白的黄，和眼中狰狞的红。我心中一惊，明明知道不能说却仍旧失语般念道:“对不起！”

她的唇开始颤抖，很快整张脸都变得扭曲，说不上是笑还是痛苦，只是那笑里满是委屈，那痛苦里全是不甘。如此挣扎了许久，她的脸上已满是泪痕。突然，她一手推开我，对我嘶吼道:“不要跟我说对不起，不要跟我说对不起！！！”她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挣扎而出，仿佛积蓄已久。喘息片刻后，又一手握紧胸口喃喃道:“余澜……你欠我的一辈子都还不完。所以，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是我自己，心甘情愿！”

她的声音猛然刺入我的神魂，让我原本就不稳的魂魄更是动荡不安。我感觉我周身都在疼，就像是刚被她救下的时候一样。

然而，我仍旧清醒地意识到我可能会丢下她，突然失去意识。而我不能。我焦急地朝她伸出一只手，唤道:“林青！”

没有任何声音。

我无望地又唤了几次。依然如此。

大概那无声地绝望叫我难以接受吧，看着近在眼前的林青我却无法给予安慰。我大口喘息着，看着林青心痛地缓缓蹲下身，看着满天的繁星陡然坠落，霎时意识全无。恍惚间，只听见林青更大声地呼喊，

“余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