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前,峨眉山下小酒馆:
“你知道‘情种’吧?”
“当然!千年前,情种与魔种可是一母同胎的双生子,一阴一阳、天生相克,因此世间才有了‘情种一出,魔种必灭’的传闻。”
“是啊!千年前镇北将军以身饲魔、断剑杀魔……何其惨烈,至今仍在人间代代相传。”
“据说青华天尊降临的时候,魔种其实已经元气大伤。若不是‘情种’已逝,说不定也就…”
“诶诶诶——不可妄言!天尊降魔、赐福人间,那是天大的恩赐!”
“是是是!天尊赐福,福生无量福生无量!”
“欸,你突然说起这情种,难道情种出世了?这都一千年了,各宗门世家穷尽所能也没能找到他啊!”
“出世了。我听家里长辈亲口说的!”
“真好啊!大家族就是消息灵通。”
“还有更好的消息:情种已经上长青宫了。”
“当真?!”
“当真。”
“那可太好了!!这……魔乱要结束了?”
“要结束了!哈哈哈哈,干一个!”
“干一个!”
……
清晨,有道童急匆匆进殿禀报:“小师叔,有人要见你,我等拦不住她,已经进宫来了!”
我起身,走出大殿。朝日的霞光刚好越过回廊的屋脊射在脸上,暖融融的,一切又是新的开始。
“师祖!”
道童这才看见玄素,赶忙退出大殿,站在殿外恭敬行礼。
“余澜……”从门外传来一声久违的呼唤。林青站在门口,两眼定定地望向我。三五个道童竭力拦着她,仍被她推开一个口子迈进来一条腿。
“林青!”我把她映入眼底,十分具有排他性地去除了所有干扰,只余下我们两人。好久不见。那人就这么清泠泠地站在眼前,就好像水中倒影突然有了真实的轮廓,每一个弧线,都是思念的重影,让人忍不住想去一探虚实。
她的衣领被扯开了,满眼的焦灼,道童们堪称狰狞,实则网开一面的拉扯,让她的挣扎有了可乘之机。我回头看向玄素,玄素摆摆手,让道童们散去。
“是!”道童们恭谨行礼,鱼贯而出。
“玄素真人!”林青整理好衣襟,向上行了一礼。
玄素对她一颔首,没有说话,就好像知晓一切缘由一般。“去吧!”她又面向我,缓道。接着便与天尊相向而坐,不再参与俗世是非。
我在她身后拱手行了一礼,随后退出大殿。接着,拉着林青来到后山一处偏僻之地。
一路上,林青都在用眼光描摹我,生怕漏下什么细节似的,一再地确认。坐下后,仍忍不住左右查看。我要是个衣箱,估计已被她翻了千百遍。
“林青,我没事。”我郑重道。
“……”她看着我,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最后只好低下头无奈地笑了笑。但是很快,她便盯了回来,仿佛一眼直达我心底般要与我问个明白。我立即收回目光望向天际的云霞,故作镇定道:“林青,昨夜玄素真人跟我说了一个故事,你…你想听吗?”
“嗯……”就像断线的珠子,她的目光全都落在了地上,但仍本能地给出了回应。
“千年前,”我心虚地看了她一眼,继续道:“一位侯爵夫人诞下了双生子。待到双子百日,侯府大开宴席之时,一位须发皆白的老道却若无其事地走了进来,指着左边的哥哥感叹道:‘此子竟是情种降世,天道有情,人间有喜啊!’接着,又指着右边的妹妹叹息道:‘此女竟为魔种降世,侯府凶矣,天下——亡矣!’接着便一路摇着头走了。”
“嗯。”
“后来,为了应对预言,侯爷只得将幼女寄养在城外的道观,不加过问。而先生的儿子则重点培养,终成为了威震一方的镇北将军,战功赫赫、光耀门楣。也算是,心愿已了。”
“……”
“然而某日,将军忽觉心口疼痛,按住胸口猛的一咳,竟吐出了一团黑丝。那黑丝落地后便如墨汁入水般隐没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后来他才知道那是魔气。而他,又怎会有魔气?原来,魔种从未寄生在妹妹身上,而是在他自己身上。”
“嗯!”
“可怜妹妹半生凋零,竟是被误判了!而他心中的魔种气息越来越强大,渐渐的已能与他对话了。从魔种口中他得知,情种与魔种如同阴阳两极相生相克,那魔种原本是可以寄生在妹妹身上的,但他贪心,哪怕有被情种消弭的风险,仍要与情种一体两生。而妹妹身上的魔气,不过是他故意为之的障眼法。”
“将军身上一直没有魔气?”
“有的,但将军身为情种,都被将军自身化解掉了。”
“原来如此。想来,是后来将军历经世事、渐生心魔,才让魔种有了可乘之机。”
“是的,尤其是在知道妹妹的境遇后,常常恨不为己身……”
“想不到将军杀伐果断,竟也是用情之人。”
“杀伐不过是训练出来的,他本来就是情种转世,与他最亲近的妹妹,自然最得他关心。”
“嗯,后来呢?”
“后来……后来,他几经辗转又去寻了妹妹。才知,从前所知的不过假象。现在才知,那优雅庭院之下的地牢才是妹妹的居所,那残羹冷炙才是妹妹的一日三餐,那蚯蚓、老鼠、□□才是妹妹的贴身“奴仆”,而那褪去紫金长袍手持长鞭的佝偻道长才是妹妹的师傅……从前所见的冷眼、嘲讽、欺凌,不过九牛一毛,浮云耳耳!所有人都怕她,又恨她。就像是对付地狱的恶鬼,没有人把她当人看。只是迫于侯府的压力,将将让她活着罢了!将军偶尔来看看也就做做样子,不来,就全无顾忌。可惜,那个站在山巅的、受万人敬仰的才是真正的‘恶鬼’,而困在地牢那个不过是个普通人,多可笑?”
“嗯。”
“知晓情况后,将军立即赶回侯府向父亲求情,父亲却以天下为压。他脱口而出自己才是魔种,又被父亲骂为大逆不道。后来,他不惜锤破胸口吐出一口魔气,又在众目之下举手起誓,终于将那站在“英明神武”牌匾下的老侯爷气晕了过去。他知道一切已无可挽回,恰时边境受扰,只得返回军营。”
“嗯。”
“……不知从何时开始,各地城镇渐有人沦为半人半魔的怪物,清醒时与常人无异,入魔时则化作**的爪牙四处作乱,且行动迅速、力大无穷、不晓疼痛,给各地造成极大的混乱。慢慢的相对于朝廷,边疆守卫已是次要,清剿魔乱倒成了当务之急。镇北将军自行上书请命镇压魔乱,奔波于各地消除魔患,其实已为‘镇魔将军’。只是世人恐怕难以想象,他本人,才是这世间最大的魔。”
“嗯。”
“……将军消除魔乱自有一套手法。他既不杀魔,也不困魔,而是坐在城中央最高处,等待入魔的百姓自行前往。部属们也只在城中□□,将一个个意识不清的人引导至空地。待到夜深,那些入魔的人便会聚集在将军周围,安然平静,如同稚子望月。然后,将军再一同施法将他们心中的魔气抽出并吞入腹中。不似其他官员,只会当场截杀,然后又任由魔气寄生他人。只道是:天生情种,果然与众不同。”
“嗯。”
“然而,将军此法也是杯水车薪。随着魔乱的泛滥,他的心魔已经到了难以遏制的地步,常常是救一地而失两地。再加上无辜受难的妹妹,可以说他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即便在外人眼中,他仍是救危扶难的‘天降之神’。”
“……”
“……那天,天清气爽,虽然天空依然倒挂着银灰色的乌云,却距离遥远,教人误以为它已远去。将军的妹妹从瓮城东边的小门跑了进来,一身明媚的盛装,像是一个突然靠近的太阳,渐隐渐行,渐行渐近。就在城外敌军虎视眈眈、城内半魔鹰瞵鹗视,将军遣走所有部属独自坐在瓮城中打算与魔种同归于尽的关键时刻,及时出现在他眼前,然后……死在了他的剑下。”
“……”
“无人知晓她是如何突破敌军围困和我方守卫进入这座边塞城的。更无人得知,她又是如何从被关押的天牢里金蝉脱壳,一路逃脱御龙直的追捕翻山越岭而来。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儿,如何做到如此悄无声息的突围和急行军?”
“嗯。”
“她以最美好的形态来到兄长跟前,拦住那郁愤填膺举剑自戕的威武将军,竭尽所能地表演道:‘哥哥怎知杀魔必先除魔种?千方百计把我引来此地,却又表演这自戕的戏码,是要换取我的同情心吗?’将军回过头去,疑惑地望着她,心中五味杂陈,根本没听清她说什么。然而,余光中不经意一瞥,他看见了御龙直的指挥使也藏在东小门内,还看见了他身后一双完全隐没在阴影中,却睨傲万物的眼睛。原来如此,妹妹是借了官家的势来到这里。而新上任的御龙直指挥使正是他的旧部,大概这便是突破口。将军看着妹妹,满眼的怜惜,不自觉伸手去抚摸。谁知,原本娇弱的妹妹竟在一声狞笑后咬住了他伸过来的胳膊,顿时,鲜血直流。她咬的那么狠,说话却如此温柔:“哥哥,用你的血喂养我吧,我会变得更强大!”将军瞬间瞪圆了眼睛,一把推开她,恼怒道:‘你在说什么?!快走,这不是你该待的地方!’妹妹轻哼一声,回道:‘怎么,情种可以待的地方,我魔种就不能吗?皇天之下,又有哪里,我魔种去不得?’将军抓住她的胳膊,在她耳边咬牙切齿道:‘你根本不是魔种!’说完便放开了她。明明力道也不大,可她还是重重摔在了地上,甚至额角还磕出了血。眼见着,她又疯笑着从地上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逼近道:‘若我说,你让我吞了,我便放了这城中百姓,如何?!’‘你…’将军还没说完,妹妹便贴上了他的脖颈,咬开吮吸,向外放出去的眼光既凶狠又痴迷。只在某些将军能看到的间隙,流露出忧虑、坦然和温柔。然而,这一幕在城墙上躲藏围观的几个部属眼中仍是惊骇。他们先前只是知道将军有苦衷才将他们全部调去守卫城池,如今才知道,将军是打算以身入局引魔种现身,再以身饲魔换取城中百姓的平安……想到此,一个个都悲愤难当,纷纷从四周城墙的阴影中站了出来。只是稍许,就被将军一个手势按了回去。原来,将军也知道他们几个留了下来。许久之后,那邪魅的女子才放开将军,接着又故作沉迷地爬上将军的耳边,看似缠绵实则劝说道:‘哥哥,四处都是魔乱,人人皆为半魔,胡掳趁火打劫已经连占我大夏四座城池!你死是无用的。世人皆知我是魔种,杀了我!消除心魔、提升士气,带着大家冲出去吧!’随后就要往剑刃上靠。”
“……”
“将军退后几步,凭着一股意气将宝剑折为两段。谁知,刚举起断剑就无意中刺中了妹妹。这一举动,在外人看来没有任何意外,就是那红衣魔女意欲加害,反被将军刺中。只有将军知道,一切都是安排好的,他根本无力挣扎。明白过来后,他开始大笑,一时悲痛欲绝。周围很快传来部属们的齐呼声,毫无疑问是欢喜的。而东小门内,官家早已带着他的御龙直消失了。”
“……”
“妹妹死后,城里受魔气影响的人们果然恢复了神智。众人皆以为是魔种已逝的缘故,其实,是情种在受到刺激后一时压制住了魔种。作为情种,杀了至亲并不会让他做到无情。他的心境已破,犹如暴风雨来前的短暂宁静,不过是虚妄。唯有乘此机会,在心中以情种的力量一鼓作气将魔种消磨殆尽。而就在这针锋相对的时间里,他还马不停蹄地带领部属连收了三处失地,被官家急封为镇北侯。可就在受封的那晚,驻扎于最后一处失地城外的镇北将军却突然暴毙于营帐中。没有了情种的束缚,魔种逃逸,一夜之间镇北军全部死于自相残杀,无一生还。胡掳举旗进犯,也被魔种肆虐了半壁江山。第二次魔乱真正开始,不分国界、不论种族,全都深受其害。后来,便是天尊降临,镇压魔种的故事了。”
“嗯。”
“你可知,玄素真人为何会知道得如此详细?”
“嗯。哦…不知。”
我看着她轻轻一笑,道:“因为玄素真人是镇北将军首战时从敌军救下的孤女。她说:‘将军射术了得,一箭穿金甲、一箭射马蹄,又于烟尘中策马疾驰,敌人还未及反应,他便已带上我返回了我方阵营。’真人说起这个细节的时候笑得尤其灿烂,这一幕就像是一颗金子沉在她的记忆之沙里。后来,真人便以贴身侍女的身份一直留在将军身边。虽然名义上是侍女,其实也不过是对外的说辞罢了!”
“嗯。”
“因为真人被救时才六岁。据真人所说,将军一直待她如兄长,完全不顾及身份,教她都难免会怀疑京城的那个恐怕与将军并无血缘关系,而她这个才是将军真真正正的妹妹。当然这也不能完全怪她,怪只怪将军将所有亏欠都做了转移,宠爱从来就没有尽头。直到十年后,一次行军的路上恰遇来人间游历的蓬莱岛主,真人才被带离将军身边,开始修行之途。”
“……”
“说来也好笑,将军当时以为蓬莱岛主是个招摇撞骗的神棍,出了好几个难题让岛主当即作答。憋的岛主吐出了一口仙气,教那道旁的枯木瞬时繁花盛开,这才让将军心服口服,将自己守护了十年的女孩儿交予他。”
“嗯。”
“就这样,一别七年,等来的却是彼人惨死的消息。真人返回人间,找到他的坟冢,哭得天昏地暗,一直到泪尽才引出那不可一世的魂魄,将他此生引以为傲的射术刻入他的灵魂,代代相传。这便是我轮回这么多世,仍旧射术精湛的原因。而将军的妹妹,也被真人寻来遗骨葬在他身旁,了却他这一世挂念。不过这也间接导致了,将军往后的每一次转世,都与这个妹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如我的前世陈涛与其堂妹陈雨,以及现在的我与刘云——我们总有机缘再相见,然后继续兄妹或姐妹情缘。”
“嗯。”
见林青总是情绪淡定,无动于衷,我便疑惑道:“这些事情,你好像都很了解?”
“嗯。”她猛地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去回应道:“……嗯。”
我轻笑了一声,若有所思。
“你……知道了镇北将军的故事后,还好吗?”许久之后,林青才忐忑问道。
我摇摇头道:“还好,都是过去的事了。”
“……”她沉默了许久,突然睁圆了眼睛,逼问道:“你都知道了对不对?!先生说:情种一旦觉醒,就会被过往的情绪冲刷,就算是想不起从前的具体情节,也能记住当时的感觉。所以,你早就深有所感了,对吗?”
“嗯。”
“什么时候的事?”
“两个月前吧!魔种在我眼前现形,我受到了他的影响。”
“……”林青瘪着嘴,浑身颤抖着,情绪在身体里泛滥,却说不出一个字,只有眼泪在眼角絮絮下落。
“林青!”我忍不住抚摸她的脸,劝慰道:“我没事……”
她抓住我的手,用微颤的口音道:“余澜,你可知魔种为何非得要跟情种在一起,哪怕神形俱灭?”
“不知。”
“因为,情种是魔种的‘药’。离开情种,他就会‘病入膏肓’,生不如死!这就是他为何要一直纠缠你的原因,那是他的本能。而我……我也是他们送给你的药。”
“哦?”我继续把玩她的手。
“所有人都有参与,蓬莱仙岛、妖精公社、长青宫,从我们的初识、重逢、相守、相知,一切的一切,都是有预谋的。”
“我知道。”
“你早就知道?”林青已经泣不成声。
“没有早就知道,是进入长青宫后才慢慢想到的。只是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把你送过来。怕我会堕魔,还是怕我会与魔种同流合污,所以,才把你这‘真性情’送来救我?”
“怕你会扔下这世间,一去不还——!”林青大喊一声。
“嗯?你们连天尊都想到了。”
“不错!你在人间的这一千年,青华大帝也时常下凡来,不知解了多少人间苦厄,还被称做救苦天尊。”林青眨出水痕,清泠泠地望着我。
“原来如此。”我低吟道,放开她的手。
“你恨我吗?”她又开始泪眼朦胧。
“不恨。”
“那……你,还要我吗?”
“要。”我看着她,试图透过那层朦胧的水雾清晰地传达我的意思。
“……”她又开始瘪嘴,把所有情绪都包裹在身体里,看起来可怜极了。像是一团晃荡的故作坚强的水泡,一戳,就会洒满一地。
“好了——!”我用双臂捆住这团水泡,防止她继续扩张,细声安抚道:“你不是药,你是我的礼物。我愿意跟你纠缠在一起。”
“是吗?”她发出一声鼻音,情绪果然在逐渐坍缩,慢慢踏实下来。
“是的。不要瞎想!”我又收紧了胳膊。
“嗯!”她已完全放弃挣扎,乖顺地躺倒在我怀里,哽咽道:“青玄……对不起!”
“无事,我愿意为了你,继续做余澜。”
……
半个月前,峨眉山下小酒馆:
“按理说,魔种三千年前就作乱过一次,怎么千年前又与情种一同降世,实在匪夷所思。”
“这有什么想不通的?除了天道、轮回,还有什么可意外的?”
“难道这‘魔种’、‘情种’本来就是一体?那就更匪夷所思了!”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本来就是一体。”
“原来如此,情生万物,万物生情。”
“不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