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时还 第40章 应感

重雾如帘幕，随着我的渐渐靠近而散去。如是一个春和景明的世界，阳光轻而易举便激发出事物的艳色，教绿树为翡翠、教红花为宝石、教湖泊为碧玉；还有暖风徜徉其中，婉转鸟语、浮动暗香、飞扬落花，使得这片天地更为柔情。

我站在一座浮岛边缘，手捧一只七彩琉璃盏，眼望着脚下的滚滚烟云，轻轻踏入一条长满鲜花的小道，向另一座浮岛而去。

这是一片天空之城，无数的浮岛与小道，远近横斜。浮岛上宫阙林立、灿烂辉煌，我亦罗衣璀璨、瑤碧华裾。想来，我应是天上的仙子：无忧、无虑，无牵、无挂，像是一片云、一阵风，来去随意。

悠悠然乘风，翩翩然腾云，一抬脚便飞身而去；衣袂飘飘如散霞，身形婀娜若流云，向着远处的天宫。

金色的天宫犹如精巧的香炉，屹立在远方；回头望去，我脚下的“天空之城”恰似一个七彩的摇篮，渐渐离我远去。

行至中途，一阵刺痛突然自心间生发，就好像凌空中了一箭。我摔了下去，落在一个悬空的步道上。琉璃盏悠悠从我怀中滚出，在不远处被一条条裂纹撕成碎片。一团黑影从碎片中腾跃而出，随即沉入云海，瞬间不见了踪影。

“魔种。”我在心里默念出这两个字，本能地伸手去抓，却一无所获。

不知过了多久，上方玉色的天际缓缓浮现出两行金色大字，一个沉浑的声音随之道：“青华长乐界，东极妙严宫青玄仙子，打碎琉璃盏释放魔种，贬入凡尘十六世，历经千年情劫方可功德圆满，返回上界——！”

我开始坠落，如一片应时的枯叶。有那么一瞬间，好像又看见了那片天空之城，还看见了城际庞大的阙楼上威严的“东极宫”三字。

“天尊！”我轻轻唤了一声。

一紫衣天尊刹那现身在阙楼前，霜华敷面，凝眸而立。

他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目送我下落。

片刻后，我便沉入凡尘，将过往云烟散得一干二净。

……

昨晚做了一个梦，感觉十分真切，似我又不是我。恐怕，那便是我千年前谪入凡尘的经过。不过，天宫……东极宫，真的好漂亮啊！

进入天青学院已三月，大家对我都很关照，有一种身在春风，花开四野的感觉。

知道我身份后，司徒收敛了几日，并对其他人都保持一种戒备的态度，教众人生生将我隔离在外。但没过几日他就恢复了往常，依旧热情奔放、洒脱自由，我也很快融入了大家。

只一点我不太满意——他叫我“小祖宗”？听起来就像是我拿了他什么把柄，或者是在打情骂俏。所以，你以为他傻，其实他比谁都聪明。不信你看看掌簿那小老头儿，一直不见踪影，恐怕现在还在躲着我。

这三月，六艺之炼丹、炼器、阵法、制符、灵植和御兽都有接触，但也只学了个皮皮毛毛，算不得入门。体术和剑道也糊弄了两下，似乎都不太在行，教授的师傅一致道：“回去吧，别来了……”

今日要去灵兽谷玩耍，御兽一门的大师姐——黄师姐（也就是报道那日见过的娇俏女子）叫了我好几回了，今日终于如她所愿。

来到灵兽谷附近，便直觉这片山谷与其他地方有所不同：好像清溪之于大海，它更具灵动；又像星辰之于明月，它更显繁盛；或者江水之于大地，它更具有冲击力。那是一股磅礴的生命力，诸于鸟兽之鸣、羽蹄之声，一切行动都在证明生的意义。

推开简易的篱笆门，两只小兽突然窜出来，直扑我怀中，紧接着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埋怨道：“哎呀呀！一会儿没看见就跑出来了，真是的…”

黄师姐匆忙赶出来，看见如此情形，随即调笑道：“我说呢！原来是你来了。”

“师姐好！”我先问候了她一声，接着把两只小兽抱起来，准备还与她。却见两颗小脑袋齐齐抬头，露出幽蓝澄明的眼睛望着我，如同星沉大海，教人一眼忘忧。正思索时，两个小家伙已自觉缩了下去，用大尾巴把自己裹起来，化作两团大绒球挤在我臂弯里，教我根本无法松手。

“啧——啧——！”黄师姐瘪嘴道：“白养了！”

“这是什么？”

“腓腓！”她一脸兴奋道：“见过吗？”

“没有。”我如实回答，继续问道：“就是传说中的忘忧兽？”

“是的哦！师姐这儿还有很多其他珍禽异兽，带你去瞧瞧？”黄师姐说罢拉着我穿过几座飞檐翘角的吊脚楼，来到后院的一片开阔地。只见阳光洒满，无数灵兽在草地上起跃、奔逃，像是一群游荡其中的鱼儿。又听鸟鸣声高低起伏、各有千秋，想必，远处那密林中也是藏龙卧虎。

她极具耐心地带我认识了一些小兽，还叫来它们的主人给我讲解他们的习性和奇异之处。此时，两只腓腓已“苏醒”过来趴在我怀里。

她看着腓腓，忽然想起什么，乞求道：“到师姐屋里坐坐，好不好？”

“好。”

“好嘞！”她兴奋地走在前面，给我带路。

不过，进到她房间后我便后悔了。因为她的房间像是个服装仓库，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衣服和首饰，看起来都是为我准备的。我突然猜到了她要做什么。

果然，她把我引到房间唯一的空地，将我手里的腓腓往地上一扔，便开始挑拣起来。她忙得不亦乐乎，我成了她手中随意支配的玩偶，而我原本还想着在这儿能随便挼（rua）灵宠。所以，我现在跟它们，有什么区别？

她给我换了一身又一身行头。最后，还是忍不住给我盘了头发，将那支青簪插入，然后极不情愿地换上那套她最不喜欢的月白色连衣裙。

“你怎么可以做到这么素，还这么艳丽？那些张扬的装束反倒教你蒙尘了。”

“师姐过奖了。”我笑道。

“这支簪子是谁给你的？看起来不像是俗物。而且它上面有一层强得可怕禁制，在防止他人窥视……”

“只是长辈给我的东西。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

“嗯，咱们那些长辈呀，就喜欢故弄玄虚！”

“哈哈哈，可不敢这么说。”呸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余师妹，你对你的出身一直闭口不言，也是你家长辈要求的吗？”她在我身后一边给我整理头发一边随意发问。

“……嗯。”

“确实，大家族没有你这号姓氏，各大宗门也查不出你的名字。你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般，怪不得大家多有猜测。”

“嗯。”

“不过，谁家没有几个难言之隐。你也不用管他们说什么，做好自己即可。”

“嗯，谢谢师姐！”

“不谢！”黄师姐站在我身后仔细瞧了半天，接着又移到我身前上下打量我。

“余师妹，我感觉……你并非凡人。你身上有一股教人沉迷的气息，这不是错觉。”

“是吗？”我苦笑道。

“余师妹！”她轻轻唤了一声。

“嗯？师姐，有事么？”我看着她的眼睛，问道。

“没事。”她避开我的眼睛，转过脸去，很快又转回来，继续看着我发呆，忍不住又唤了一声：“余师妹……”

“嗯。”我继续看着她。

“余师妹……我，想抱抱你。”

“师…”还没等我回答，她便直接抱住了我。那种感觉，就好像是我刚才抱着忘忧兽一般——沉溺，温柔。原来，这才是她叫我来的目的。

“师姐？”许久之后，我提醒道。

“嗯……”她放开我，神色如初醒般迷蒙，稍许才托词有事离开了。

黄师姐离开后，我便换上自己的衣服从她房间里出来了。站在门口，直觉有很多双眼睛盯着我。果不其然，当我走在路上时，路经的灵兽都不受控制地向我靠拢。难道先前黄师姐为我做了隔绝？还是方才黄师姐的沉迷让这一众生灵也有了不该有的期待？罢了！不给它们的主人添麻烦了，还是趁早回去吧！

行至门口的吊脚楼，一声虎啸突然拦住了我的去路。好一只拦路虎！既然它不想让我走，我便绕过去看一看，发现一只收着羽翼的白虎正趴在吊脚楼的另一侧。我盯着这家伙，看着它周身油亮的皮毛和圆圆的脑袋，眼神逐渐变得温柔。

“余澜？”一个声音将我惊醒，好像是芳逸的母亲。

“阿姨！真的是你。”我转过去看她，眼露欢喜。她从另一座吊脚楼后面走出来，身后还跟着两三人，皆是当日与我一同进山的流落之人。

“你们一直在这里吗？”我看着他们手里捧着的灵食猜测道。

“是的。当日一位师弟接待了我们，将我们大多安置在天青学院的灵兽谷和锦绣坡，告诉我们除魔之事尚有待转圜，不急于一时；还给了我们一些源自蓬莱的道法经典，帮助我们修行……”说到这里，她低头一笑，道：“我们也是后来才知道的，那位师弟竟是这天青学院的院长——太平道人。”

“真好！”流落千年，终于可以安定下来了。

后来阿姨又问到我的近况。我没有言明我的身份，只说也在天青学院求学，然后叫他们不要记挂我，我一切安好。

聊到这里，黄师姐突然现身在篱笆外，看上去好像清醒了很多。她微笑着走到我身旁，拍拍白虎的头，把它牵了起来。原来，它是黄师姐的灵兽，怪不得如此凶悍的庞然大物，可以没有任何束缚、堂而皇之的放在门口。显然，已经被这位“大师姐”完全驯化了。

黄师姐矫健地一跨，骑了上去，接着从上面伸下来一只手与我道：“上来，师姐带你去看花！”

“好。”我把手放进她手心，被她一把拉在后座。白虎畅快地一啸，震彻山谷，接着张开巨大的翅膀，扇出强烈的气流。阿姨迅速躲在一个立柱后面，看着我向我挥手告别。我亦摆手回应。

须臾间，我们盘旋而上，向着一片粉色的花海靠近。

薄雾弥散中，粉色的高山杜鹃在冬季依然开得绚烂。于高空中惊鸿一瞥，恍惚望见了瑶池飞仙，在重重薄纱中婀娜起舞。

我们落在一片空地，随后便融入花海。她拉着我在一棵棵杜鹃树下穿梭，而胖胖的白虎跟在我们身后。雾气很快湿润了我们的头发。她摸摸我的头发，从旁边摘了一朵杜鹃别在我发髻上，随后，看着我痴痴笑了半天。接着她又带着我一路往上，最终到达这片山脊。粉色的花海自脚下铺展，像极了朝阳晕染出来的霞光，或者浓情女子脸上的一抹绯红。后来，她选了个背风的山坡，教白虎躺下。我俩便缩在白虎的羽翼之下沉睡。

想是太累了吧，我真的睡了过去。只是后来我比师姐醒得早，又感应到远处有人呼唤我，便走了出去。

来在白雾升腾的崖边，我看见了那人：是一个身穿黄色罗裙的少女。少女回头望我，眼眸与身后的朝阳同辉。

“你是谁？”我问道。

“小师妹，近来可好？”她的声音像蜜一样甜。

“你是？”

“我是你的师姐。还有什么疑问么？可以再问我。”怎么会有人，声音如盘中珠玉般玲珑婉转……

“原来是师姐。我没有什么疑问，大家都对我挺好的。”我如实道。

“那你知道，大家为什么都待你如此真诚么？”她笑起来也很好看，像是一个温柔的漩涡，教人忍不住沉溺其中。

“不知。”我陷入迷茫。

“因为他们皆已通灵，能深切的感受到你身上的灵力波动。你的灵动是温和的、慈悲的，像水一样教人亲近，也像水一样滋养着他人。你，懂了吗？”

“哦……”我似懂非懂。

“简单来说，就是你在用灵力与他们通感，并且把你的感受启发于他们，教他们受益。”

“……”

“你瞧！出云宗那小丫头已经醉灵了，全是因为你的缘故。”

我转身看了看身后的黄师姐，有了片刻的疑惑。稍后，仍站在悬崖边对着尽头的丽影行了一礼道：“我明白了，谢谢师姐！”

“嗯，乖！”

“师姐！”我一时又清醒过来，道：“我从前怎么没有见过你？”

“会见到的，很快就会见到的……”她说到这里，声音逐渐缥缈，到最后已经完全听不清了。

“什么时候——！？”我忍不住大喊了一声。

“天青学院禁止喧哗！”却听见遥遥的一声审判，接着又是一声冷冷的裁决：“扣一分！”

我不得已在扣分的焦虑中醒来，才发现刚刚的经历只是一个梦。

黄师姐也在片刻后醒来，摸了摸我已经干了的头发，依旧笑得傻兮兮的。

“该回去了！”她迷迷糊糊道，然后伸了个懒腰，把白虎点醒。待她晃悠悠胯上白虎，我立即上前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深沉道：“师姐，你真的醒了吗？”我有意识地掐断了我与她的联系，把她的神识从水中拉了出来。

“……余师妹？”她清醒过来，半是疑惑的唤了一声，随后道：“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师姐刚刚带我来看花来着。”我笑道。

“哦……上来吧！”她向我伸出一只手，道：“师姐送你回去。”

“嗯。”

回到我的住处后，黄师姐郑重其事地为自己下午的失态向我道了歉。想来，她已清楚了事情的经过。我倒是不在意，还打趣她下次再来找我玩儿。谁知她转身便骑上白虎，匆匆道：“告辞！”瞬息不见了踪影。

第二日，在学院惴惴不安地待了一天，才终于确定：昨日悬崖所遇真的只是一场梦。但课后我仍忍不住问司徒道：“天青学院大声说话也不行？”

“不行啊！小祖宗没看过学院的法则？”司徒疑惑道。

“没有啊！我一直找不到掌簿，掌簿什么都没给我。”

“啊……那把我的给你吧！”他从怀里掏出个还留有体温的小册子递给我，道：“这可是个宝贝啊！得经常看着。不但是因为它上面的法规细则多如牛马，还因为它经常修改增订，稍不注意就有可能……”

“算了算了！你留着吧！”我把他的宝贝还了回去。

“小祖宗还害怕扣分？”

“我有可能已经被扣分了。只是我不知道，或者不确定而已。”

“这个容易。你找个执法堂的师兄问问不就好了？”

“可以吗？他们……不是很可怕吗？”

“可怕，那是对于我们。您不一样，您是小祖宗！”

“……”罢了！不难为他了。

后来，我还是与他告别，独自往执法堂的方向去了。

本来只是打算在路上随便找一个执法堂的弟子问问，结果一个人都没遇到，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执法堂的院子附近。此时我才发现，所谓执法堂竟在灵植一门的锦绣坡下面。想那锦绣坡灵气氤氲、灵植纷杂，最终却将所有的绚烂做了执法堂的背景板。这执法堂也完全不似想象中晦涩压抑，装修十分精致，用色也大胆张扬，再加上院子里各色花卉，竟与身后的锦绣坡如出一辙。真是教人意外。

“小师妹来了？”我刚驻足片刻，便听见一个声音在屋里问道。

“弟子只是路过，抱歉！”我转身便跑。

“既然来了，不如进来喝杯茶？”那个声音已经走出屋子，站在鲜花簇拥的院子里。

“你……”这人看着好熟悉，好像是我昨日梦里见过的小美人。

“小师妹，不认得师姐了么？”她微微笑着，声音还是那般婉转动听，只是衣裙换做了与花园相适配的玫红色。

“真的是你…不，是师姐！”我手忙脚乱地行了个礼道：“师姐好！”

“起来吧！我是你四师姐——云清散人，也是这天青学院执法堂的堂主。”她莞尔一笑，伸出一只手，招呼我过去。

我走到院子里，看着比我还矮一个头的可爱少女，一时有些错乱。

她冷冷一笑，道：“怎么，你也被我这障眼法迷住了？”

“不是……”原来如此，她的底蕴都藏在她的身后，在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的间隙，果然，人不可貌相！

“嗯。”师姐满意地点头，接着抚着手边的花朵，道：“今日来找师姐何事啊？”

“我…想来问问我还有几分。”

她立刻顿住了，哈哈笑了一阵，才道：“傻瓜！师姐逗你玩儿的，你还当真了？”

“我不用扣分吗？”这位本质冷酷的师姐还会开玩笑？

“不用。”她拿出一把剪刀，开始给身边的花修剪，“只用修修剪剪即可。不然，把你撵走了，我还得费劲把你请回来！”说到这里，她已剪了好几支不满意的花枝。接着她又看着我恍然笑道：“看把你吓得！”伸手摸了摸我鬓角的头发，温和道：“回吧！斋堂已经开饭了，别误了吃饭的时辰。”

“嗯。”我如获大赦般行了一礼，准备逃去。

“走慢点——！”她用优柔的声音埋怨了一声，接着又格格格格地笑起来，“别忘了有空再来找师姐玩儿啊！”

她的声音还是那般温柔甜蜜，只是意味已大不相同。恐怕梦中就是会放下戒备，现实却大不一样。这位师姐迷惑性太强，若不能小心应对，被她抓住了把柄，怕是只会给她无聊的日子增添乐子，再搅得我日日不得安宁。所以，还是不要来了吧！

不过，她教我看清了自己。我总是不经意散出神识与他人通感，影响他人，也给自己制造了麻烦。以后还是要注意一些，莫要再作茧自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