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黄叶,似闪烁的鳞片,在眼前铺就一片金色的绒毯。视线渐渐清晰,一棵槐树像一支巨大的蒲公英站在平地上,迎风散落。槐树庇佑的围墙内,读书声激越澎湃,仿佛冲破了天际,仿佛又只停留在围墙内。我站在围城的入口看着这一切,明媚的阳光眷恋着它们,仿佛死者看到的天堂……
我看见林青站在一间教室最后的一扇窗外,迷恋地望着里面教书的陈先生。像是信徒不期而遇了自己的神,那眼里不止有爱慕,还有崇敬和恭谨。片刻后,她闭上眼开始深呼吸,仿佛空气中有馥郁的花香,整个人都陶醉其中。
稍许,她睁开眼,发现陈先生已经看了她许久。他的眼沉静而暗含波涛。林青渐渐睁大了眼,她不敢相信,对面的人会有跟她一样的心思。
陈先生将书轻轻放回桌面,对学生说了什么,便走出了教室。
他一步步走到林青近旁,眼中的情绪从不安一点点转为惊喜。林青一直望着他,像是望着一个悠远的梦境逐渐化为现实——她早已笑了起来。
“还不知小姐芳名?”
“林青——双木林,青山的青。”
“在下陈涛——耳东陈,浪涛的涛。”
“好久不见!”两人一同道。
“有一年了。”陈先生继续解释道。随后两人相视一笑,一瞬间述说了相思、填平了沟壑、望见了白头,将真心**相见。
“叮当——叮当——!”学堂的下课铃声敲响。四个明媚的少女推推搡搡从旁边的教室走出,直到其中一个被挤了出去。那一个才厚着脸皮走过来嗫喏道:“林姐姐!”
“嗯?”
“我可以这么叫你么?”她睁着两只大眼睛,像是巢穴中待哺的幼兽。
“嗯。”林青不忍拒绝她。
“那我们呢?我们呢?”林青刚一回答,后面的三个便一拥而上,一同询问道。
“可以。”
“啊——太好了!!”女孩子们很兴奋,随后开始拉着林青说话:
“林姐姐,你这次别走了好不好?”
“是呀,是呀!我们都很喜欢你。尤其是我们的陈先生,他特别喜欢你。”
“我悄悄告诉你哦!你走之后,陈先生因为思念你,画了好多你的肖像画,他的书房都堆满了……”
“是啊!你看陈先生因为思念成疾,人都瘦了!”
“做我们师母吧,好不好?”
一声刻意的咳嗽止住了她们的胡言乱语,陈先生急忙走过来解释道:“她们年纪轻不懂分寸,妄言妄语,你不要信她们!”
林青看着他莞尔一笑,没有出声。
几分钟后,四个女孩终于功德圆满地嬉笑着逃走了。陈先生少见的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耳垂已经红得滴血。林青看似不动声色地望着他,实则眼底尽是汹涌的情意。她想要立刻抱住眼前人,可是又不能。那个人,那般美好地站在那里,她始终无法把他拉下神坛。而陈先生一直侧身站着,只顾得上去掩藏自己,对身旁人的极限拉扯一无所知。
沙——沙——!
我听见槐树旁的动静,看见上次往屋里扔枪的那个女孩子。她已经走到槐树下,站在树下仰望树缝里的阳光,双眼眯成一条缝,看得专注又费力。
“陈雨!”陈先生的一声呼唤惊醒了女孩的臆想。她循声望去,却先看见了近处一根廊柱后隐藏的林幽。
原来林幽一直望着她,被她发现后才转过脸去。
“来了!”陈雨朝陈先生小跑而去,经过林幽的时候,她停下来,对他微微一笑。林幽刹那丢了手中的落叶,睁大眼睛望着她。然而陈雨很快跑到了陈先生身旁,仰望着他道:“涛哥,我们走吧!”
“嗯。”陈先生拉住妹妹的手紧了紧,终于平和下来,施施然跟林青告了别。
“你怎么…不同他们一起?”林幽看着前方的背影,过来问道。
“他们要去吃午饭,我有事便婉拒了。你去吧!”林青用余光瞥了我一眼,随口道。
“哦!走了啊!”林幽摆摆手快步跟上了前面的人。
待人都走远后,林青缓缓转过身来,凝视着我。
“林青……”我走了过去。
“你是谁?”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如果我说我是那陈先生的转世,你信么?”
“……”
“如果我告诉你,你现在在一个幻境里,如果再不出去你会有生命危险,你信么?”
“……”
“你不愿意相信我,也不愿听我说话。好!如果你愿意留在这里,我便陪你留在这里。”
“你应该尽早离开……你的神魂受过重创,若不是神魂外面加了一层禁制,此时的你,早已经魂飞魄散了。”
“禁制?”
“那人既然担忧你出事,为何还将你魂魄抽出体外,送入我这幻境中。我与你毫无瓜葛,即便你来,我也不会随你离去的。”
“你知道这是幻境?”
“知道。但我无法离开这里。我无法承担……他离世时的伤痛。”
“林青,你闻不到我身上的味道么?”
“你没有味道,你身上的那道禁制刚好掩盖了你的气息。”
“那你打开禁制。”
“不可以,你会死。”
“你会担心我死?”
“我不知道!但我本能地觉得,我不能让你死。”
我苦笑了两声,再望向天空时,幽蓝的天空已渐渐被黑夜吞噬,城镇的万家灯火也一点点覆盖了明亮的学堂,和那棵飘洒寸金的槐树。
我看见林幽从前方一个青石台阶上走下来,一手抓着个竹篮,一手转着一支短笛,两只脚交替向前却从没有站稳的时候,姿态放浪、笑容随意,一整个吊儿郎当。但偶尔望过来的眼神却格外专注且深情。我转过身,果然看见身后的陈雨。陈雨也发现了他,他便别过脸去,露出侧脸的棱角,在昏暗灯光映照下,又显得那么孤寂和执拗。
他渐渐与我擦肩而过,带着身后的陈雨进入我身旁的一家药店。
林济堂。我也跟着进入药店。药店只有一位客人,躺在左侧的躺椅上不住地呻吟,仿佛即刻就会断气。林幽将竹篮放在柜台上,林青从旁边的药柜探出身,从篮子里挑出一支人参,娴熟地用黄纸包好,随后连同先前准备好的几包药材捆扎在一起,往右边一推道:“给他吧!”
“好!”陈先生从右边的柜台下面站了起来,手上还拿着一沓包药材的黄纸。他把黄纸整整齐齐放在柜面左上角,取走药包来到那躺椅上的人身旁道:“你的药齐了,可以走了。”
躺椅上的人立刻起了身,抓住陈先生手中的药包一把裹进衣服里,三两步便走到了门口。
“等一下!”林幽叫住他,眼神却留在左手一下一下旋转的竹笛上,“下次要买药,直接说即可,不必装病!”说完这句,他来到那人身边,低声道:“不过……若是被我们发现你们加价外卖,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滚吧!”林幽最后发号施令道。
那人如受大赦,拔腿便跑。
陈雨走到柜台边,拨弄了几下积灰的算盘,又走到一旁的药柜一一打开看了一眼,叹了口气道:“林姐姐,你们这药铺赚钱吗?”
“我们没算过,你知道?”林幽坐在陈雨身后的圈椅上,托着腮看她,一脸温和地笑道。
“你们从来没有记过账吧?进账和出账多少你们也没有计算过。我平日里来这里也没见着几个正经的客人,偶尔来的不是付不起账的穷人,就是伪装成病人过来拿稀缺药材回去凑数或高价卖出去的其他药房的伙计……说起来刚才那人好像是宝芝堂的伙计,而宝芝堂是我们家的产业,涛哥,你知道吗?”
“啊?”陈先生眉间紧锁,遥头道:“不知。”
“我刚才看了看你们的药材,”陈雨继续道:“寻常的草药还有未被取用过的,就这么放着任它们发霉,太可惜了!林姐姐,你们靠什么生活啊?”
“我们家底厚,没关系!”林幽忍不住笑,继续代为回答道。
“家底厚也不能这样糟蹋啊!其他几个药房联合起来抢走了你们的客源,但是他们又缺珍稀药材,你们…你们可以把寻常药材低价转给他们,就专营珍稀药材——但是价格要比他们定价高一些,他们是可以接受的。还有啊,你们一定要记账啊!及时记账不但可以知道盈亏,还可以知道哪些药材需求量大,哪些药材需求量少,做到及时备货,也不用你临时去山里采了呀?”陈雨转过身来面向林幽,一双漂亮的凤眼紧盯着他。
“那我们请你来替我们经营,可好?”林幽随即反问,眼神认真。
“啊!不行的。这几年陈雨已经间接管着陈家大半的产业,她没空的。我在这里就好。”陈涛忽然想起什么。
“涛哥!”陈雨又转过身去,“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陈涛眉头挤得都快能夹死苍蝇了,仍琢磨不出。而身旁的林青,看着他只是笑了一下。
“今日要祭祖,涛哥!就在今天晚上!”
“哦对!早晨出门的时候有人提醒过我,我把它给忘了……”
“早知道我也跟着‘梅兰竹菊’留洋读书算了,什么都不用管,还不用被逼着嫁人!”
“谁要逼你嫁人?!我不是跟他们说了吗?你结婚要我说了算。我不同意,谁也不能逼你!”
“涛哥!”陈雨这一句喊得极委婉,随后的语气也软了半分,“那你快跟我回家吧!他们派人去学堂请了好几回了,都急坏了。你是陈家大少爷,祭祖怎能少了你?你可知道,我在账房忙了一整天,看得眼睛都快瞎了,回到家还得被长辈们骂,说我没有规劝好你……”
“对不起!”陈涛赶忙从柜台后面走出来,一手揽住陈雨的肩膀安抚道:“是哥哥的错!哥哥以后一定记得,不让你再受委屈。”见陈雨情绪已经稳定下来,只是嘟着嘴斜睨着他,又道:“你要是个男子该多好,就没有这许多的麻烦了!你有经营之才,陈家以后就该给你经营,不用处处以替我经营的名头做事,既费劲又不讨好。而我,也可以一直做个教书先生,然后……”他看向林青,“和倾心之人相伴一生!”
陈雨抿唇一笑,分别瞧了瞧他二人道:“那我祝哥哥嫂嫂早日喜结良缘!”
“啪——!”林青不小心把一包药掉在了地上,神情恍惚。
“那你呢?”陈涛面色不改,继续问陈雨。
“我……”她看向林幽,见那人已走到了门外,便叹了口气道:“时机还未到呢!”
“我们回去吧,涛哥!”陈雨还不想过分惹恼家里的长辈,耽误的时间够长了,该回去了。
“嗯。”陈涛一直盯着林幽,眉眼深沉。临走时,他转身看向林青又是另一番直白欢喜的神色。他伸手冲林青摆了摆,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我看着林青的笑脸,她发现了我,依然不改神色地望向我,仿佛捧着一个明白的答案叫我放弃。
夜色消融,熟悉的人影连同幢幢房屋如水中倒影一般一划而过,消失得无影无踪。
凛冬的傍晚,天际那一线明亮的红已经无法给灰暗的大地带来任何荣光,寂静的大地鸦雀无声,仿佛在等待鸿雁归来时的那一声嘶鸣。逝去的终将逝去,而新的黎明,是否又被所有人期待呢?
我站在学堂围墙外的槐树底下,黑色的树枝笼罩着我,仿佛我只是它伸展而出的一截枝丫。
一位穿着黄色斗篷的女子一头扎进陈先生怀里,抓住他的衣襟缓缓抽噎,仿佛携带了整座城的哀伤,如潮汐在她身体中涌动。
“陈菊?发生了什么事?”陈先生在她头顶安抚了两下,才扶住她的肩膀,把人带了起来。
“陈先生,兰芳回来了。你快去救救兰芳!求求你!”陈菊双手紧紧抓住陈先生的手臂,两眼通红地望着他。
“她…怎么了?”陈先生依稀记得一些事,但并不完整。
“你还记得兰芳去年逃婚的事吧?那件事闹得很大,整座城都知道。我们当时都以为她离了旧式婚姻,依着自己的喜好再找到的男人必能获得幸福。可是,那些幸福都是经不起推敲和磨难的表象。两个月前,那个男人的妻子找上门了,指着兰芳说不同意她入门。原来,那男人早已成婚,而兰芳却并不知情。她以为他们是自由恋爱,结果却是被玩弄。刚开始,那男人还想安抚兰芳,就哄着兰芳说:‘都是家里安排的,他向来不喜,而对她才是真心实意的。’可笑的是,他的妻子次月断了他的月供,他就连生活也无法继续了。他将一切罪过都责怪在兰芳身上,对她非打即骂。可怜兰芳已经有了身孕还要遭受他的打骂,日日活在惊恐和悔恨中。这样过了一月,那男人竟然主动跑回了家里跟妻子求和了,就这样抛弃了兰芳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兰芳没有办法,便返回了家中,以为多少会受到些照顾。没想到,却是刚出虎口又入狼窝……”
“男人是靠不住的,她从家里安排的男人怀里又辗转到另一个男人怀里,本质上是不变的。而且,她是被娇养惯了的,并不懂得如何赚钱养活自己。”一个模样极为清秀的女子,手里拿着一本书站在陈先生身边喃喃道。
“任竹……我们这几个,也只剩下你还跟从前一样了。”陈菊看着任竹的眼神由衷的羡慕。
“我们醒得太早了,而这世界还未亮。所以,我并不是比你们强,而是认清现实后跟这世界妥协了。相反的,你们才是勇敢的那一批人,是我一直敬佩的对象!”任竹一只手搭在陈菊手臂上,看着陈菊的眼睛诚心道。
“现在的学生好管教吧!他们会不会欺负你是位女先生?”陈菊脱离陈先生怀抱,抓住任竹的手关切道。
“不会,他们都乖得很。”任竹莞尔一笑,眉眼里尽是得意的神采。
“好!真好。”陈菊也放下心来,随即拉住他二人的手,催促道:“我们一同去救兰芳吧!”
我跟在他们身后来到城里一处大宅院前。拥挤的人群填满门口的空地,我费了好大劲才挤了进去。
天底下或许没有如此绝情、荒唐的父母,今日见到了,也不免为之一惊。
那门口跪着的年轻女子便是兰芳吧?较之几年前的少女模样已经成熟了不少。身上依旧穿着锦衣华服,只是满身的茶渍已经看不出衣服的花样了。两只眼睛低垂,明显的疲惫和麻木,仿佛在等着这具身体气息耗尽,她便可以抽离出去,不再返回。她身旁的一个家丁举着一张告示,上面细数她的罪过,归根结底却是如何让夫家丢人,让娘家颜面扫地的话。而她的父亲就端坐在另一旁,手里握着一杯茶,假意喝两口便以各种理由泼她身上。他身后的丫鬟一杯一杯地给他续,他便一杯一杯地泼,不管冷的烫的,好的坏的……
又是一杯茶泼出去后,他的父亲发言了:“诸位乡亲,此女便是去年逃婚的不肖女——兰芳。彼时她欺上瞒下,做出败坏道德的事情,在同乡里做了极不好的表率……此时却落得个被遗弃的下场,真是咎由自取,大快人心!我们兰家没有这样不守规矩的女儿。怎奈她无处可去,赶也赶不走!我只好拉她出来问问各位乡亲:有没有人愿意不计前嫌带她回去的?若是有,我便将她去年的嫁妆也一并送去。怎么样,有人要她吗?啊?哈哈哈!”
“她这样跪了多久了?”陈先生在台下低声问陈菊。
“大概两个时辰。”
“有人上去吗?”
“没有。”“怎么会有人想上去,他分明就是想以此羞辱兰芳,好狠心的老头!”
“我去扶她起来。”任竹说罢就要往前去。
“你留下。我去!”陈先生拉住任竹,自己走了上去。
“哎哟,陈大少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兰老爷高声喊出这些话,却并未站起来。他眼中藏着极深的怨恨,却碍于陈家的势力不好发作。
“兰老爷,都是儿女私事,何不进屋细说?”陈先生站在兰老爷身前,深深鞠了一躬,恳请道。
“哟!陈先生不在学堂教书,到我兰家来指点家事,不太合适吧?何况,那不肖女已不是你的学生了。”
“兰老爷,兰老爷!”这时人群里一个脏兮兮的乞丐突然冲出人群,大喊道:“我愿意!我愿意娶兰家大小姐!你可以…可以把她的嫁妆给我吗?我好饿,想拿钱去买东西吃。”
“哈哈哈哈!”兰老爷听罢笑得前仰后合,好像疯了一般。
台下众人也跟着笑了起来。乞丐有些不知所措,他原本只想吃顿饱饭,名誉、尊严什么的早已不去顾及,但这样被一大群人笑话,他还是有些紧张,担心会有什么危机突然出现。果然,台上那位年轻的先生眼神冷得吓人,使他不由自主地伸了伸脖子,想逃,却又无法动弹。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乞丐脸上,陈菊恶狠狠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娶兰家大小姐?”
乞丐挨了这一耳光,瞬间醒转过来,连声说着对不起,转身便跑没影了。
陈菊收回手,胸脯任不住地剧烈起伏。她盯住兰老爷,兰老爷也冷冷看着她,一时如同兵戈相见,互不相让。但最终兰老爷冷笑一声看向了陈先生,“陈先生,你教出的学生好气性啊!一耳光就扇走了我的‘未来女婿’。”
“兰老爷何必自降身份,那乞丐本就配不上兰家大小姐。”
“哦?那乞丐配不上,谁配得上?你?陈家大少爷,你敢要吗?”
“这有何不敢?我要便是了。”陈先生身正言明道。
“你能做主?”兰老爷不可置信道。
“不过是带回去做姨太太,有什么做不得主的。”
“那倒是,你陈家大少爷还是有这个权利。”至此,兰老爷看陈先生再没有怨念,眼里尽是欣赏和佩服,还兀自叨咕了一句:“别人也说不得什么。”
“那我便把人带走了!”陈先生又向兰老爷鞠了一躬。再次看向台下时,他在人群中看到了林青。
原来林青一直在台下望着他,他眼中一闪而过一种悲伤情绪,双唇开合,依稀说了声:“对不起!”随后他便转身,从地上把兰芳抱起来,一步步走下台阶。
兰芳无意识抓住他的衣襟,忽然开始泪流不止。陈先生走入人群,人群便自动让出一条道来。各色的眼神汇聚过来,有敬佩也有鄙夷、有兔死狐悲亦有幸灾乐祸,但他们都选择了无言,无言,才是看客的最好修养。
走到大街上,陈雨已经坐着小汽车赶了过来。她打开车门,其余三人便小心翼翼地将兰芳放了进去。陈雨坐在后座的角落扶住兰芳的上半身和头又稍微替她挪了挪位置,随后伸出脑袋道:“涛哥你放心,我亲自送她回去!家里我已经派人去请大夫了,稍后就到。”
“好,母亲在祥凤茶楼,我先去见母亲,随后便回去。”
兄妹俩交换了一下眼神,便各自启程了。
“陈先生,此事因我而起,我陪你一同去吧!或许也能说上几句话。”陈菊道。
“我也一起。”任竹附和道。
“也罢,一起去吧!应该没事的,不必担心!”陈涛微微一笑,安抚两人。说罢左手往下一捞,提着下摆朝前快步走去。
一行人很快来到茶楼底下。正欲上楼,身后突然有人喊了一声:
“陈菊?!”
三人一同回头,看见三个穿长袍马褂的年轻男子正用省视的眼神看向这边。突然一人唇角一抖,便嘲笑起来:“我说你怎么敢出来丢人现眼,原来是攀上了本家的大少爷!虽说他以前是你的先生,但这…也碍不着你上赶着给人做小妾啊!哈哈哈哈!”随后,其余两人也跟着一同笑了起来。
“住口!”陈先生声色冷厉,很快便唬住他们,继续愤恨道:“她,是你们的姐姐!”
“姐姐?哼,‘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嫁出去又离婚回来的女儿,不过是家族的寄生虫罢了!”其中一个稍显年轻的男子不满道。但很快,他便被身旁的哥哥们拉了衣角。
陈先生叹了口气,不想与他们争辩。
这时,从楼梯上下来一位衣着华贵的中年妇人,在看到陈先生之后却是眼前一亮,快速走下来,不羞不臊地在陈先生右边请了个安,再轻声询问道:“大公子啊!陈菊怎么跟你在一起啊?”
“母亲!”跟陈先生站在一起的陈菊和对面的三个小少爷一同皱眉唤了一声。
“我刚才,还在楼上跟主家的奶奶说起你呢!怎么样,最近可好?”妇人瞥了他们一眼,继续温和道。
“多谢婶娘挂念,一切安好。”
“你是读书人,也留过洋,见识的人多,身边有没有……嗯——合适的男人介绍给你妹妹认识啊?”
“母亲!我们与主家在太爷爷那辈就分家了,我算是他哪门子的妹妹啊?”陈菊急道。
“你闭嘴!”妇人训斥了女儿又陪着笑脸与陈先生道:“她年轻不懂事,女人终究是要嫁人的。现在世道变了,女人也可以离婚了。但她一个女人离了男人怎么活?离了男人她就是一块肥肉,只能被一群饿狼分食殆尽!你多费费心,帮她寻寻,啊!算是婶娘求你了!”
“你是怕我在家瓜分你那几个儿子的财产吧?父亲就快要死了,他一向疼我,必定会想也留一份给我……你着急再把我嫁出去,不顾我的幸福,就像扔垃圾一样把我排挤出去,你想过我的感受吗?我也是你的孩子,为什么不一样?!”
“啪——!”一个巴掌打在陈菊脸上,妇人恶狠狠道:“不肖女!我这是为你好!”
“为我好,就把我的嫁妆还给我,我明日便离家出走!”
“凭什么还给你!那些钱财本就是家里给你的,现在家里生意着了难,你理当拿出来与大家共渡难关!”“就是就是!”“还真想当蛀虫!”三个小少爷分别发话了。
“呵!”陈菊冷笑一声,转脸道:“我要回去问问父亲的意思。”说罢,她抬脚便往家的方向疾走。
然而,不过三两步,便被三个小少爷拦住了。三人如同三个无赖一般,上前便当街打了自己的姐姐。
陈先生阻拦不及,当即掏出手枪向天开了一枪。
小少爷们立即停了手,呆愣愣地站在一旁吓得脸都白了。
而一开始袖手旁观的妇人则拉着陈先生的下摆跪了下来,用微颤的口音恳求道:“大公子,你饶了他们吧!他们不敢了,求求你!”
“陈菊!你愿意做我陈涛的姨太太么?如果你愿意,我现在就去请求我母亲,教她同意。”
“陈先生……”
“你无处可去了,不是吗?嫁给我,我给你自由!”
“我愿意!”陈菊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陈先生收回枪,冷冷拉开妇人的手,警告它:“回去准备一下,她的嫁妆一分都不能少,全部送过来。”
“好。”妇人怔怔点头。
陈涛拍了拍衣服下摆,再次提了起来,如同奔赴战场一般带着两个女子上楼了。
三人刚进茶楼,便有伙计过来相迎,并将他们带到了一个雅间门口。
我跟着进入茶楼,没人注意到我。我肆无忌惮地在人前晃荡,他们却无视我。最后,我站在那个雅间的门口,靠在身后回廊的栏杆上,与那三人仅隔着一米的距离。
此时,雅间的门开了,我跟着三人迈了进去。
雅间里面像是一个温暖的芥子空间,与外面惨淡的寒冬完全不一样——暖气在开门时便扑面而来,教人清醒又幽思绵长的沉香无处不在地照拂;屋里陈设无不流光溢彩,就好像把绸缎铺子和首饰店里最漂亮的光彩都移了过来,即便是暗色的檀木家具也泛着油润的光泽。一个面相慈悲的华贵妇人雍容地坐在上座,如同一尊菩萨;另一个圆脸的中年男人坐在她的左侧,即便满脸堆着笑,依然可见他眼底的算计。如此两人围着一张四方的茶桌,一把紫砂茶壶摆在正中央,把手却对着男人的方向,两只青花瓷杯子一个见底一个满溢。满溢的那只在女人身前,但女人只抬头望着她的儿子,轻声道:
“你来了?”
“母亲!”陈涛拜了一拜。
“父亲?”任竹看着屋里的中年男人,低呼了一声。而中年男人看见她,却是心中一喜,赶忙把她拉了过来给陈母请安。
“免了!”陈母如是说,却没有伸手去扶。
任竹行完礼,规规矩矩地站在父亲身后,脸色微僵,眼神也一直在闪烁。
“大少爷真是一表人才啊!难怪我们家任竹会宁愿去学堂做个女先生也不愿嫁人,如今也年近23了。说来奇怪,从前问起,她都避而不谈;近日问得急了才说早已倾心陈家大少爷。怪不得,那孩子谁也瞧不上,原是瞧上了最好的。可怜天下父母心,刚巧今日有事与陈家奶奶相商,便提及了此事,不曾想,我们家任竹竟已入了大奶奶青眼,这是她的福气啊!她能如愿,我跟她的母亲也安心了!”
“我一向喜欢任竹这样乖巧懂事的女孩儿。”陈母说着夸奖任竹的话,眼神却仍停留在陈涛脸上。
陈涛疑惑地望向任竹,任竹一狠心扑通一声跪在了自己父亲身前,辩解道:
“父亲,对陈先生的情意是女儿瞎编的!女儿只是不想嫁人,便拉了陈先生过来做挡箭牌,只因他向来高不可攀又十分的好说话,女儿才钻了空子。那日之后,女儿每每念及此都会内疚万分,今日若再因此给陈先生造成实质的困扰,女儿就是死也难辞其咎啊!”
“你说什么?婚姻之事岂能儿戏?!难为为父为你多方经营,你…你却如此不争气!”任老爷显然很生气,他腾地站了起来,指着任竹不停地来回踱步,一时乱了阵脚。
但他很快意识到什么,深呼吸一口气后,又是一张平和的笑脸。这会儿,他微微调整了领口,缓步走到陈家奶奶身前,深深鞠了一躬后,道:“陈家奶奶,婚姻之事一向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孩子们说的话算不得数。任竹嫁入陈家是我们任家的荣幸,我并无反悔之意。若是陈家奶奶不计前嫌接纳了她,那么她的嫁妆除了先前商量好的那条商路,任家还可以再追加一条,如何?”
“任老爷如此慷慨,陈家自然是求之不得。任竹,你过来!”说罢,陈母朝任竹招了招手。
听到召唤,任竹的神情却更为凝重,她转身朝陈母的方向伏地而拜,只好用最卑微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立场。
“涛儿,你愿意娶任竹为妻吗?”陈母放下手,开始询问儿子的意思。
“你知道的,我不愿!”
“你今日不娶任竹,他日还会有‘王竹、李竹’嫁入陈家,做你的妻子。你的妻子只会是门当户对的大户人家的女儿,绝不可能是街上卖草药的采药女。你与母亲犟了这许多年,也该收收心了。你是陈家的大少爷,生来就是。你享受了陈家给予你的便利和财富就应该懂得为家族未来做考虑,这样,才是一名合格的陈家子嗣。”
“……”
“若你同意,陈雨那丫头的婚事仍旧可以由她自由做主,而你今日想要带进陈家的女人我也会以礼相待,不会亏待她们。”
“母亲……你不要逼我。”
“我没有逼你,你可以做选择。选那采药女,还是陈家以及受陈家庇护的这些人。”
“……”
“主家奶奶!陈菊没有福分进入本家,告辞了!”陈菊说完就要转身,却被陈涛一把抓住了手腕。
“我愿意……”他的声音很低,低到让人分辨不清。“一切皆听母亲安排。”陈涛终于做了决断,但他在那一刻却把自己杀死了。
“好。”陈家奶奶端着茶杯撇了撇茶沫,终于满意地笑了。
任老爷赶紧把女儿扶了起来,安坐在陈母右侧,这就开始与陈母商量嫁娶之事。
而任竹一直望向陈涛,看着他微躬的脊背和失去光彩的眼睛,只觉得心中的神好像崩塌了,站在眼前的不过是一个卑微的普通的男人。她很想做点什么,可心中的无力感竟却与那个男人一般无二。
陈菊扶着陈涛跟他说对不起,几声之后他才听见,随即放开了手,脚步不稳地走出了房间。
我跟着他在大街上游荡,周围的人影皆与我们无关——我们是与他们两个世界的人。慢慢的,陈涛的背影越来越稀薄,我开始担心他会原地消失。
终于晃荡到林青药铺前,他站在林青药铺对面的屋檐下,站在阳光底下的阴影里,就那么目光呆滞地望着林青。林青坐在柜台后面也一直望着他。两人很有默契地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任眼前人来人往。
傍晚,天色越来越暗,林青的身影也越来越模糊,陈涛才眨眨眼转身回去。此时,寒风乍起,萧瑟的街道配合如血残阳,那个孤单的身影像是移动的剪影,最终一点点融入到茫茫夜色中。
这时,林青从店铺里走了出来,在门口跟林幽交代了几句便向我走来。
“你要去找他?”我问。
“嗯。一起去吧?”
“好。”
……
“现在似乎只有你能看到我了?”
“你的神魂太弱了,在幻境中也无法凝成实体了。”
“哦……”
我们在屋顶上起跃,片刻后便到了陈家老宅。之后又沿着屋脊走了一段,最后停留在一个小院的屋檐上。
吱呀一声,陈涛开门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只酒壶,走两步便饮上两口,喝完便随手一扔。他跌跌撞撞地在院子里晃悠,时而指着树干机锋对峙,时而蹲在地上与假山推心置腹,累了便爬上石凳,趴在石桌上喃喃自语。萧萧风过,吹动庭院的草木沙沙作响,他站了起来,移动到庭院中央,定定地看向这边。
林青飞身下去,一步步向他走来。在距离陈涛不足三米的时候,陈涛忽然周身一颤,整张脸瞬间垮掉了,眼泪满溢而出。
“林青?”他轻声确认。
“是我。”
听到这一句,他再也抑制不住地朝林青飞奔,紧紧地抱住她,如同在激流中抱住唯一露出水面的岩石,口中哽咽出声:
“我好想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