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晴宛沉默片刻,无视萧夺眼中讥讽,重新转向林中二人。
那男子约莫十七八岁,身形挺拔,面容清俊,夏晴宛一眼认出,他是林府管家的儿子余少齐。
七姑娘伏在情郎肩头,单薄的肩膀因哭泣而微微颤抖,声音带着绝望的哽咽:
“……爹爹和伯父他们已经定了主意,要将我们几个还未许人的姐妹当作讨好南王的礼物送出去!”
“那南王杀人如麻,冷血残暴,脸上终日戴着玄铁面具,据说是因为幼时遭遇大火,容貌尽毁,形同修罗恶鬼。我……我宁可死,也绝不入那虎狼之穴!”
情郎连声安慰她。
夏晴宛表情瞬间变得有几分古怪,她偷偷用眼角余光去瞟身旁的“南王”。
却见这位被描绘得如同地狱罗刹的“南王”大人,正懒散地倚着一株老竹,脸上非但没有半分愠怒,反而唇角微勾,似笑非笑。
这时,余少齐双手紧紧握住七姑娘的手,语气急促而坚定:“曦雁,我们私奔吧!就今晚,我们私奔吧!!”
“今晚?如此仓促?”七姑娘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满是惊愕与犹豫。
“不能再拖了!”余少齐的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被人听去了:
“我听我爹说了,南王大军已兵临潼关城下,破关指日可待!待到京城被围,便是插翅难飞!今夜亥时,我们还在此处会合,我带你远走高飞!”
七姑娘望着情郎眼中决绝的光芒,又想起那可怕的命运,最终银牙一咬,眼中闪过破釜沉舟的决意:“好!我信你!亥时,我必定前来!”
两人又紧紧相拥,互诉了几句衷肠,这才依依不舍地、一先一后悄然离去。
竹林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夏晴宛站在萧夺身侧,看着他那张在暮色中晦明不清的侧脸,心情复杂得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半晌,还是萧夺先开口。
“还挺有骨气的。”
“你觉得他们有骨气?”夏晴宛又是诧异又是欣喜。
“难道不是么?比起卖女求荣的林家老大,至少他女儿比他有骨气多了。”
夏晴宛听他这么说,心中颇是欣慰,又忍不住担忧:“那你说,他们能成功——”
她猛然想起了一点,当初自己提前几日逃走,都逃不出萧夺的魔爪,如今这对苦命鸳鸯竟想在破城前夜私奔,简直是痴人说梦!
“那个......”她颤颤巍巍问道:
“你……对城外驻扎的军队,下了何种指令?”
萧夺饶有兴味地侧首看她,唇边勾起一抹饱含恶意的弧度,语气平淡却字字森寒:
“凡四大家族之人,有出逃者,格杀勿论。”
“......”
夏晴宛发出头疼的声音。
萧夺“安慰”:“别担心,能重来的。”
重来个屁,假如奇迹不再发生,纵使四大家族其余人得以苟全,这对决心挣脱牢笼的眷侣,也注定要血溅私奔路!
萧夺看出她心头翻涌情绪,十分大度地说:“那你去告诉她,让她不要私奔不就好了。”
夏晴宛看着他一副置身事外的局外人模样,气得人都笑了出来。
“行。”她道:“左右这回不可能是最后一回,今晚他们死就死吧!”
萧夺:“嗯,你没意见就好。”
“......”
夜色渐深,两人吃了晚饭后,在各自屋中歇息。
至亥时将近,便又悄然来到竹林。
余少齐与七姑娘林曦雁的身影窸窸窣窣地出现在竹林深处。两人匆匆汇合,便依着早已谋划好的路线,朝着府邸偏僻的后门疾步而去。他们的身影很快被浓重的夜色吞没,只留下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夏晴宛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很想说一句“一路平安”,但想到结局早已注定,就觉得如鲠在喉,干脆不想了。
萧夺侧首看她一眼,语气平淡:“今夜我尚有他事,你自行回去歇息。明日卯时,在你院中汇合。”
夏晴宛点了点头,独自返回小院。躺在熟悉的床榻上,四周万籁俱寂,不必忧惧明日的腥风血雨,不必算计每一步的生死存亡,这大概是她陷入这无尽轮回以来,睡得最为踏实深沉的一夜。
一夜好眠。
——
第二日,夏晴宛早早便醒了。
推开窗,清晨的空气清新柔和,带着露水与泥土的气息。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竟生出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恍惚喜悦。
见萧夺还未过来,她信步走出小院,想去花园走走。刚走近园子,便听得里头传来阵阵喧哗。她心头一紧,第一反应是七姑娘私奔之事东窗事发。但转念一想,即便事发,以大伯父爱惜颜面的性子,也断不会容许这等丑闻张扬开来。
她定睛望去,只见竟是二伯母与二伯父一位妾室吵了起来。二伯母性子泼辣,旁人等闲不敢招惹,对丈夫的几房妾室更是严苛。
但在看清和她对吵的姨娘面孔后,夏晴宛便明白了缘由。
和她吵架的余姨娘是管家的亲妹妹,当初管家还是和善王府一名普通侍卫,余姨娘是王府丫鬟。一回二伯父去王府做客,与这余姨娘看对了眼,管家便随着妹妹一同陪嫁来了林府。凭借精明能干,逐渐成了林老爷的心腹,这余姨娘自然也水涨船高,在府中颇有几分底气,并不十分惧怕二伯母。
此刻,余姨娘正叉着腰,嗓门响亮地嚷嚷:“是正房太太又怎样?占着窝不下蛋,生不出儿子,生一窝丫头片子有什么用!如今天下大乱,女儿家都是赔钱货,还当自己是金尊玉贵的娇姑娘呢?上头老爷们定了章程,叫你如何便如何,少在这儿摆你那正房太太的谱儿,卖弄风骚也没人瞧!”
二伯母何曾受过妾室如此顶撞,气得脸色发青,浑身发抖,指着余姨娘破口大骂,两人你来我往,吵得越发不堪入耳。
“这是在做什么?”
萧夺低沉的嗓音毫无预兆地自身后响起,夏晴宛吓得浑身一颤,抚着心口回头,连连道:
“你走路都没声的么?吓死我了。”
萧夺对她的抱怨不置可否,目光淡漠地扫过不远处那两个吵得面红耳赤的女人,显然毫无兴趣。
“聒噪,走了。”
两人正欲转身离开,却被这场喧哗引来的林七郎撞个正着。林七郎见到萧夺与夏晴宛站在一起,脸上露出明显的诧异:“恩公?您怎会和晴宛妹妹在一处?你们认识么?”
萧夺面色如常,语气平淡无波:“不认识,听闻院中喧哗,过来查看,恰巧遇到而已。”
“原来如此。”林七郎脸上泛起窘迫的红晕,连忙拱手:“家宅不宁,让恩公见笑了。”
“无妨。”萧夺微微颔首:“既无大事,我便回去用早点了。”
“恩公留步!”林七郎急忙跟上几步,热切地道:“晚辈正好也未曾用早点,不如一同前往?也好向前辈请教些武学上的问题。”
萧夺这边被林七郎缠住,夏晴宛自然不便再跟去。她又在原地待了片刻,想着也回院子吧,正要转身,余光瞥见林二郎从外面回来。
他似乎一夜宿在外边,面容带着几分倦容,见着花园里吵吵嚷嚷的人,面上流过嫌恶神色。这时他仆从也从院子里出来,手忙脚乱地替他拍打着衣袍上沾染的泥泞。
不对——!
一道灵光如闪电般劈入夏晴宛的脑海!
林二郎昨夜分明该是在软红阁寻欢作乐,那等地方,怎会弄得一身泥巴?更何况他此刻的神情,绝非宿醉酣眠后的慵懒,更像是彻夜未眠的疲惫与紧张。
他昨晚一定出去了!去做了别的事!
是他,原来,是他!
夏晴宛猛地一个急转身,裙裾翻飞,几乎是踩着凌乱的步子疾冲过去,一把拽住萧夺的手腕,也顾不上礼节,冲着错愕的林七郎急声道:
“七哥,对不住!人先借我一会!”
话音未落,她已拽着萧夺转身就跑,两人的身影很快掠过竹林边缘,只留下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林七郎看着眼前这突兀的一幕,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