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内熄了灯,只靠众人手中的灯笼照明,宛如魍魉鬼蜮。
寒风凛冽,宋猗站在厅上,手握纸糊的灯笼。那一点亮光摇摇摆摆,从下往上映照在她面容之上,森冷肃然,颇有几分阎王爷在世的阴间气势,令人生畏。
她看一眼众人,漆黑的瞳孔转向那几个被麻袋套住脸面的人身上。
如平阳公主所说,只需要等待,时间拉长,狐狸自然露出尾巴。
宋猗竖起两指,虚指两边座椅,平淡道:“无论如何,诸位都是来大晏朝贡的使者,来者是客。各位贵客,请坐。”
“将军。”
赵四从后头走上来,没看清地面,险些被那几个捆住的人绊倒。
他倒也不尴尬,从善如流地弯腰行礼:“这几人见人就逃,应当不是伏南国的使者。”
“点灯。”宋猗吩咐道。
“是!”
随着赵四一声令下,整个大厅的灯火很快被逐一点燃,房间里头亮如白昼。
宋猗眯了眯眼睛,看着麻袋从那几个被绑住的人身上揭下,他们的面孔也暴露在众人眼中。
所有异常在此刻无处遁形。
这五人肤色黝黑,毛发卷曲,眉目之间与晏国人有着极大的差异。
伏南国贵族与晏国人外形是相当相似的,几乎看不出什么太大的差别。
显然,他们并非伏南国人。
“你们是狮子国人!”先前叫破几人不对劲的伏南国使者拍案而起,对着先头到达长风驿的那几个伏南国使者厉声斥责道,“高索!你们弄丢祥瑞!丢下朝贡队伍自己逃跑也就算了,现在竟然还和狮子国的人勾结在一起!回头我一定要告诉国主这件事!”
这段话先还是晏国语,到后头就变成了伏南国本国的语言。
被他呵骂的那人立刻跳脚:“我不认识这些人!也没有逃跑!诺罗!你不要乱说话!”
“你不认识!你们还一起逃跑!”
“谁逃跑了!”
眼见这二人互相叱骂,似乎要当场打起来的样子,宋猗倒也不急,只将手里的灯笼吹熄,放到一边。
她见到那几个面貌格外不同的狮子国人,心中也大概有了猜测。
虽然听不懂伏南国的使者在说什么,但是这里所有的异国使者体态面貌如何,都是可查可勘的,对比之下,很容易找出问题所在。
“广武君,这几人不是我们伏南国的使者。”诺罗回过头,指着地上被捆绑起来的几人,向上首的玄衣女人告状道,“他们是狮子国人。”
宋猗见他不再同本国人撕扯,也抬眼看向厅中众人,不发一言。
她面容沉静,目光却如同利剑一般,带过去森然肃冷的压迫感。
赵四守在那几个狮子国人身旁,被这道眼神扫过,摸了摸鼻子。
他熟悉对方这股上战场般的肃然,下意识立正站好军姿。
宋猗曲指叩向桌案,提醒众人收拢注意力。
她看着诺罗,淡淡道:“使者认为,他们和这几位先来到长风驿的使者之间有什么额外的联系?”
诺罗愣了一下:“这个……”
伏南国和狮子国地处相邻,都是大晏的附属国,经常发生一些大大小小的摩擦。两国关系说不上很坏,可是也说不上很好。
这事涉及两国矛盾,他本来是想隐瞒,才用本国语言和高索交谈,谁知道晏国大将竟然张口便问出这种话来。
“说来话长——”
宋猗不等他想出糊弄之法,张口打断他的话道:“别急,让他们自己说。”
*
与此同时,越侯也正坐于二楼窗前。
他身边侍从推开窗户,看清大厅内的情形,回头将事情逐一回禀。
“广武君处理事情,很不妥当啊——”越侯把玩着手中一串紫檀木佛珠,若有所思,“这个时候,她不去请狮子国的使者过来,是想私底下就速战速决?”
“越侯何必在意一个武将如何行事,他们只管打仗,谁又在意这些。”身披白色狐裘的女人不甚在意地挥一挥手,“风大,关上窗。”
“是。”
她一吩咐,侍从不待自家主子开口,便忙不迭关上窗户,退开到一边。
“殿下——”
“越侯,唤我阿巳便可。”卫昭抬起头,长发束起,一身打扮皆同男子。她捧着白玉棋罐,捏出一枚白色棋子,弯唇一笑,“你我这样的关系,不必如此生分。”
二人对坐,面前放着一局下了一半的棋盘,已是白子多,黑子少。
越侯叹气道:“阿巳棋艺高超。这局棋,是我输了。”
卫昭漫不经心道:“那不见得,凡事未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提早认输可不是好事啊,越侯。”
话虽如此,她却是收起棋落,雪白的手指捻着雪白的棋子,将对面黑棋子杀了个片甲不留。
越侯眼见着黑子失守,被一片片白色替代,真如外头茫茫一片大雪,空空荡荡。无奈道:“这样看,还不如提前认输的好。”
卫昭道:“白子先行,占了先机。我又是贪心之人,即便对方认输,也不一定收手呢。”
她抬眼看向对面,忽而一笑:“放心,越侯。只要你站对方向,这一回必然叫你长住京城,不必再去外头苦苦经营。”
得到肯定答复,越侯也浅透了个底道:“圣上多年来一直心系天下,我等本来也是该为圣上分担。”
景元帝一直以来,都想要在朝堂上削弱世族对朝政的把控,同时收拢各地政权。
削弱世家,扶持寒门,是一方面;差遣门生去各地做官,甚至于现在安排武将去南疆,也都是为了归拢权柄。
他是天子门生,出身寒门,在天下人眼中,天生就是属于皇帝阵营。
他也的确多年如此运营。
可是,自古以来,皇权总是在与世家对抗,皇帝换了一茬又一茬,世家却仍旧坚/挺。
要不然当年迎娶朝阳公主后,皇帝又为何给他赐姓“垣”?
皇帝的选择有很多种,他却只有一条命。要想在京城活得更好更长,必然要做多手准备。
“我知道。”卫昭拿起黑子在手里头捏了捏,“这些年越侯辛苦了。”
对方承认自己是在给景元帝做事,他在南疆势必也有些发展。
她给对方指明出路,却是肯定不会让对方白白占了便宜的。
“先太子早夭,如今圣上怀念亡妻亡子,立嫡立长仍未可知。”卫昭看向越侯,“长兄卫璟,生母清河崔氏,他的外公,也就是当今丞相大人;四兄卫珩,也是你的妻子朝阳公主的亲弟弟。太子去后,他便是唯一的嫡子。他二人年纪相仿,俱有一争之力。”
越侯静听平阳公主讲解,暗暗思忖,对方和他的妻子朝阳公主同为晏国公主,行事却有极大的不同。
两人同样远离京中,平阳公主初回京城,却对这些权势之争了若指掌。
可见身为世家大族的垣氏,对于同宗同族的培养扶持,是同旁的小门小户是不一样的。
“六兄卫琮,母族寒门出身,如今也有在朝为官的,可算作新贵。剩下的便是我的九弟卫璎,他年纪尚幼,同我一样,生母位卑,养母是垣昭仪。”卫昭将晏国几位继承人的处境稍作讲解,静等对方消化,“这些想必越侯也有所了解。”
越侯拱手道:“个中关节,还需您多指点。”
平阳公主说的这些信息不算很新鲜,重要的是对方提到的,对于各个皇子的评价和皇帝的态度。
公主的评价,往往代表着她身后势力的看法。
卫昭道:“越侯,你心里应该有数。”
如今皇帝尚在,可以选择站队的方向有很多,可对于越侯这样的身份来说,他绝不可以站任何一个有一争之力的皇子。
越侯也点头道:“自然是效忠圣上,只是——”他也需要旁的出路。
卫昭推出一颗黑子,淡淡道:“这个么……圣上御赐给您的姓氏已经给出答案。”
景元帝将朝阳公主嫁给他,又不想他和先皇后的母族搭上关系,这才左挑右选,给他选中垣氏。
容昭仪无亲子女,卫璎年纪又太小,先头有三个已经成年多年,经营许久的哥哥。他本身没有夺位的可能性。
越侯想要寻求旁的出路,又不想惹皇帝厌弃,这才会找上垣氏。
他哪里会不知道该选什么,无非是向她卖好罢了。
“如此,也算是一家人了。”卫昭柔声细语,“越侯,若有幸到了南疆,还需要多多照拂。”
“这是自然!”越侯面上带笑,心下却升起警觉。
好端端的,平阳公主提到南疆是做什么呢?
“若阿巳到了南疆,尽管去寻我那妻子!”他一笑,又是摇头道,“你们是姐妹,想来也无需我多此一举了!”
“朝阳待我是一回事——”卫昭抬眸道,“难道越侯不欢迎?”
“自然是欢迎!”越侯忙不迭道,“若您前往,即便我不在,必然也有人招待。”
他想了想,叫人带上来一块令牌。
“这块令牌可使得在通州府内畅行无阻,到时候自有人来招待您。”
“越侯盛情,我便收下了。”卫昭从侍从手里接过令牌,似笑非笑道,“现下还有件事,越侯可要如实回答我。”
越侯直起身子,疑惑道:“是什么事?您请说。”
“不是什么大事——”卫昭慢条斯理看向令牌,摩挲上头的刻字,平淡道,“那日劫持狮子国的贼人,果真是冲着朝贡去的么?”
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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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