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女 第17章 听见

傍晚时分，夕阳西下，晚风驱赶着酷暑的燠热，蝉鸣却依旧聒噪。

陆瑜有一搭没一搭的敷衍她：“嗯，大哥哥出门巡查呢，公事哪说得准，便是赶不上，想来祖母也不会怪罪他。”

“哦……”海云珠没从陆瑜嘴里得到准确的消息，不禁有些失望。

荷女跟在陆瑜身后，听见二人对话，暗自祈祷着陆珏可千万别那么快回来，最好一年四季都在辖区各地巡查军务才好呢！

那日藏书阁巧遇回去后，她就翻来覆去的想陆珏究竟是什么心思？到底对她是不是有意？若当真看上了她，她又该如何面对？

她一面烦恼这些问题，一面担心会再和陆珏碰到面，一想起藏书阁那日他看她时的灼热眼神，她心里就一阵发毛，被吓得当日晚上睡觉都睡不大好，整个晚上梦里都是他在后头追着自己，她在梦里既害怕又慌张，拼命的想逃跑，奇怪的是，无论她怎么跑，低头一看，仍是还停留在原地……

却没想到第二日她就听陆瑜说陆珏要去镇海巡查，可能十天半个月都不在府里，那颗悬着的心才暂时放了下来。

眼下听海云珠打听陆珏何时回来的事，不觉蹙起了柳眉，心下又担忧起来。

翌日清早，荷女伺候陆瑜用罢早饭，盥漱了，又陪她在窗下书案上一道练字。两人提笔静静的写了一会儿，忽见扇儿进来传话道：“荷女姐姐，你爹爹来看你来了，快去见见罢。”

荷女一愣，反应过来后，又惊又喜，下意识看向陆瑜:“姑娘，我……”

不等她说完，陆瑜就弯起眉眼道，“快去罢，我这里不用你陪，我自个儿练一会儿。”

荷女当即搁下毛笔，微笑着行了个礼，“多谢姑娘。”说罢，便忙忙转身往门外去。

“哎等等！”陆瑜突然叫住她，“你且站着等我一等。”

说着，便速搁下笔，掀帘进去卧室，很快又走了出来。荷女定晴一看，只见她手上拿着块青绉绸布，里头包着一支赤金点翠珠钗，一对玉镯并十两银子。

“这个你拿着。”陆瑜递与她。

荷女看了一眼，推辞道：“姑娘不必如此，这阵儿您赏赐我不少，我都存着呢，况且我还有月例。”

陆瑜道：“月例才几个钱，莫要推脱了，叫你拿着便拿着。”

荷女推辞不过，便只好收下，“奴婢多谢姑娘恩赐。”她感激道。

当下荷女先回了一趟寝屋，拿钥匙打开床底下的樟木箱子，把之前陆瑜赏给她的几样首饰、进府这三个月以来发的月例统共三吊钱，以及上次外出时顺道去书铺给温赴昭买的几本书一并放到一个青布里包好，随即背着包袱快步往外院去。

外头天气炎热，烈日当空，荷女离了锦云院，沿着抄手游廊，一路弯弯曲曲奔至外院。到了倒厅外，只见玲珑和她爹胡培正在厅里头说话，便停步拾袖擦了擦额上香汗，一面四处搜寻着温塘福的身影。

荷女遍寻不找，只得先进去厅里问胡培。

“培叔，您可瞧见我爹了？我听说他也一块儿来了，却怎的不在这里？”

玲珑见她进来，鼻腔冷哼了一声，毫不理睬，倒是胡培态度极温和回她：“你爹被庄头叫去先帮忙搬东西了，你先坐一会儿，想来他也快过来了。”

虽然刁氏跟温家不对付，但只要刁氏不在身旁，胡培待他们一家也是友好的，至少可以正常对话。

荷女点头道谢，于是寻了处离他们稍远些的椅子上坐下静静等候。

这倒座厅是专门给府里下人、身份低微的陆家远亲，或是别府来办事的仆役们暂歇等候的去处。不比正厅里摆设着紫檀雕螭案、青绿古铜鼎，四周皆是宝器罗列的富贵景象。这倒厅里只陈设着普通桌椅，素面无纹，全无半点奢华。两相对比，处处透露出府里尊卑有别的规矩来。

荷女打量了一会儿厅里的陈设，一时又被胡培和玲珑的对话吸引。

“这是你娘今日一大早起来蒸的，是你以前最喜欢吃的生糖糕，特地叫我要带来给你吃哩。”胡培面黑身矮，穿着一身灰布衣裳，此番难得见女儿一次，忙把装着糕点的简陋竹编食盒往前递。

玲珑没伸手去接，只是心不在焉的看着厅外，似乎在留意有没有人从外头经过。

“爹，府里好点心多得是，上头主子常赏赐些精致糕点下来，我吃惯金贵的，这糖糕早就不爱了。”她推回去，“您还是带回去罢。”

“大老远拿来的咧，哪有再拿回去的道理？”胡培又塞过去，“闺女，你娘天还没亮就起来做的，你好歹拿去尝尝。”

玲珑往后缩了缩手，“都说了不要了，您自个儿吃罢。”她蹙着眉，声音里带着几分不耐烦。

荷女听见胡培叹了口气。

这时门外恰好有几个小厮来往路过，看见倒厅里有人，便伸长脖子往厅里瞅了几眼。玲珑瞧见，忙抬起手来用衣袖掩住脸庞，压低声音急道：“爹爹还是快回去罢，天也怪热的，就跟娘说我在这里一切都好。”说着便要走。

“哎闺女等等！”胡培连忙拉住她衣袖，急急的把身上的包袱解下来往她怀里塞，“里头还有一身衣裳两吊钱一双绣鞋，你拿着罢。”

玲珑眼见拗不过，忙将那灰扑扑的布包袱接过来，略有些嫌弃的往身后藏，急急道：“好了，我收下便是，凌云院还有好些活计等着我呢，可耽搁不得，我这就回去了。”说罢，一溜烟儿跑走了，头也没回一下。

荷女跟玲珑在庄子上打小就认识，虽然因为刁氏的原因二人很少一处玩耍，但她对玲珑的性子多少也有所了解，心知她这是嫌丢脸呢，因着怕被府里其他下人瞧见了议论，便对大老远跑来看她的父亲这副态度，荷女一时觉着胡培站在那里有些可怜。

刚想开口安慰两句，就见温塘福背着个灰布包袱从不远处走来了。

“荷、荷姐儿……”温塘福快步进来，脸上脖子上汗涔涔的，身上衣裳也汗湿了一大块，想来是方才搬东西累的。

荷女忙应了一声，惊喜迎上前道：“爹爹今日怎的来了？”

温塘福性子沉闷老实，向来很少笑，此刻见了分别许久的女儿，难得露出笑容来：“送、送荷、荷花……”

原来，每年这个时候庄头都会送庄园里的荷花来，主子们便会吩咐丫鬟们把庄子送来的荷花插入客堂或房里的花瓶里去，可欣赏多日，望之即生凉意。送来的荷叶则交给大厨房去做荷叶粉蒸肉等特色菜。

只是以往每年庄头都是叫其他仆役一起来，因着温塘福说话结结巴巴的，庄头怕他万一惹主家不欢喜，便从未带他来过。

此次也不知爹爹跟庄头说了什么、怎么求他的，私下又使了多少银钱，才有这个机会一起来的。

荷女眼睛有些湿润，离家已有三个多月了，她也想家了，有时候烦心，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就会想到爹娘和弟弟，心里便好受些，得以安眠。

她见温塘福好像晒黑了些，瘦了些，便关心道：“眼下暑气正盛，日头毒得紧，爹爹平日干活可得多顾着些身子，万不可因贪快干活，倒亏了自己。”

温塘福点了点头，看着女儿欣慰一笑，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你、你娘、很、很想你……”

话音刚落，忽听门口处传来两个女孩子的轻笑声，荷女顺声望去，只见是娇杏和春桃正站在廊下，捂着嘴偷笑：“哪来的乡巴佬，说话还结巴。”

温塘福见那两个丫鬟正拿眼上上下下的斜睃着他，脸上一僵，顿时有些难堪起来，便忙往后缩了缩，又将背上的灰布包袱往身后藏了藏，只恐自己这般模样，惹得府中人轻贱了荷女，连带着叫闺女也没了体面。

荷女攥住温塘福往后缩的手腕，将人往自己身后护了护，才抬眼看向娇杏和春桃，声音里透着些冷:“我爹今日是特地来看我的，不是来让你们当笑话嚼舌根的，他说话是慢了些，可这关你们什么事？碍着你们领月钱了？还是你们觉着，嚼别人短处，就能显自己体面？”

她目光扫过两人瞬间僵住的脸，又补了一句:“真要闲得慌，不如把府里地砖全都擦净了，别在这欺负老实人了。”

“你……”娇杏面皮涨红，撇嘴道，“我们不与你这结巴的女儿一般见识！”说着，重重“哼”了一声，便拉着春桃甩着帕子走了。

温塘福有些自责道:“闺、闺女…对对、对不起…是、爹、爹让你、丢、丢人了……”

荷女道:“爹爹说什么呢，是她们没有教养，您没有任何错处，不必理会她们的话。”

“可、可是……”

“真的没事。爹爹来看我，我心里只有开心。”荷女见他自责叹气，又多说了几句安慰的话，“若爹爹是那等好吃懒做，虐待妻女之人，那我是该觉得丢脸。可爹爹勤劳善良，明事理，辩是非，女儿并不觉得有丝毫拿不出手的地方。”她含笑道，“反而她们该羡慕我才是。因我有这般好的爹爹，又有贤良娘亲，和睦兄弟，我的每一个亲人都那么好。要知道，即便是生在大富大贵之家，家人间也不一定都能像我们这般感情深厚，和谐互爱。”

温塘福喉结动了动，眼圈微红，心里欣慰，却仍是担忧:“爹、爹就是怕、怕……”

“爹爹莫要担心。”荷女打断他，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没人会因此欺负我，而且我们姑娘待我很好，就算有人欺负我，她也会护着我的，所以爹您就别担心了。”

温塘福听言，这才放心下来，继而转忧为笑地将身上的包袱解下来递给她:“给、给、给你的……”

此时倒厅大门旁侧，在父女俩看不见的地方，静立许久的一主一仆将方才父女两人的对话全都听在耳里。

陆珏负手而立，指腹摩挲着玉扳指，俊美的脸上浮现沉思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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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