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如刀,卷着细碎的雪沫,抽打在残破的土墙上。夜色浓得化不开,只有远处村庄燃烧的火光,将天际染成一片狰狞的橘红,伴随着隐约的哭喊和狂笑,那是乱世的背景音。
废弃的驿站马厩里,腐烂的干草散发出刺鼻的霉味。五岁的谢铮蜷缩在草堆最深处,小小的身体裹在一件过于宽大的、沾满泥污和暗褐斑点的男人外袍里。她死死咬着下唇,不敢发出一丝呜咽,只有那双在黑暗中显得异常明亮的大眼睛,透过草杆的缝隙,惊恐地望向马厩门口那个紧绷的身影。
那是她的娘亲,萧鸾。
萧鸾背对着她,单膝跪地,像一头蛰伏的母豹。她身上那件同样破旧的布衣紧绷,勾勒出蓄满力量的线条。她手中紧握着一把短匕,刃口在从破窗透进的微光下,偶尔闪过一丝冰冷的寒芒。她的耳朵微微动着,捕捉着风雪之外的每一点异响。
“铮儿,” 萧鸾的声音压得极低,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记住娘的话,像石头一样,别动,别出声。无论看到什么。”
谢铮用力地点点头,小小的牙齿把嘴唇咬得更紧,尝到了一丝血腥味。
杂乱的脚步声和粗鲁的叫骂由远及近,伴随着兵器碰撞的叮当声。
“妈的,这鬼天气!搜仔细点!那娘们带着个小崽子,跑不远!”
“头儿,这有个破驿站!”
“进去看看!兰陵萧家的女人,细皮嫩肉的,抓到了哥几个先快活快活!那小崽子卖了换酒!”
污言秽语像冰冷的毒蛇钻进谢铮的耳朵,她小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萧鸾的身影纹丝不动,只有握着匕首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破败的木门被粗暴地踹开,三个穿着破烂皮甲、满脸横肉的兵痞闯了进来,带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和汗臭。为首的头目举着火把,昏黄的光线瞬间驱散了部分黑暗,也照亮了马厩角落里那个单薄却挺直的身影。
“哈!果然在这!”头目眼中爆射出淫邪和贪婪的光,“小娘子,可让爷爷们好找……”
他话音未落,萧鸾动了。
没有一丝犹豫,没有一声呐喊。像一道贴着地面的黑色闪电,她猛地向前窜出。火把的光线在她脸上投下跳跃的阴影,那双平日里看着谢铮时偶尔会流露出温柔的眸子,此刻只剩下冰封的杀意。
噗嗤!
短匕精准地没入了最前面一个兵痞的咽喉,快得他甚至来不及反应,眼中的贪婪瞬间被惊愕和死亡的灰白取代。鲜血如泉涌出,溅在萧鸾苍白的脸颊和衣襟上,温热粘稠。
“操!”另一个兵痞惊怒交加,挥刀砍来。
萧鸾矮身躲过,动作流畅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她手腕一翻,匕首带着狠厉的弧光,狠狠扎进对方持刀手臂的腋下。惨叫声刚起,萧鸾的膝盖已经狠狠顶在他的下腹。兵痞像只煮熟的虾米般蜷缩下去。
“贱人!找死!”头目又惊又怒,拔刀劈向萧鸾后背,刀势凶狠。
萧鸾仿佛背后长了眼睛,猛地侧身翻滚,险险避开刀锋,同时将手中刚夺过来的刀顺势掷出!长刀带着破空声,擦着头目的头皮飞过,“夺”地一声钉在后面的木柱上,刀柄兀自嗡嗡震颤。
头目吓得亡魂皆冒,动作一滞。就在这电光火石间,萧鸾已如鬼魅般欺近,沾满鲜血的匕首抵住了他的颈侧大脉。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头目瞬间僵直。
“好……好汉饶命!”头目声音发颤,再无刚才的嚣张。
萧鸾的呼吸有些急促,脸上溅的血珠顺着下巴滴落,眼神却冷得像万年寒冰。她没有看求饶的头目,目光反而扫过地上两具还在抽搐的尸体,最后落在草堆缝隙里那双惊恐的大眼睛上。
“铮儿,”她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出来。”
谢铮浑身一颤,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草堆里爬出来,小小的身子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浓重的血腥味让她胃里翻江倒海。她不敢看地上的尸体,目光只敢死死锁在母亲脸上那刺目的红。
萧鸾用空着的左手,从怀里摸索出两枚脏兮兮的铜钱,丢在头目脚下。
“认识这个吗?”她的声音平静无波。
头目茫然又恐惧地点头。
“捡起来。”萧鸾命令。
头目颤抖着,弯腰去捡那两枚铜钱。
就在他手指即将触碰到铜钱的刹那,萧鸾眼中厉芒一闪,抵着他脖子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向前一送!
“呃……”头目的动作凝固了,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鲜血迅速染红了他的前襟。他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手指离那两枚铜钱,只有一寸之遥。
驿站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寒风穿过破洞的呜咽,以及火把燃烧的噼啪声。血腥味浓得令人窒息。
萧鸾这才缓缓收回匕首,在头目的皮甲上随意擦了擦。她转过身,走到吓得几乎瘫软的谢铮面前,蹲下身子。
她伸出手,不是拥抱,而是用那沾着敌人和自己女儿唇上血迹的手指,轻轻抹去谢铮脸上的泪痕和溅上的血点。动作有些生硬,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铮儿,看清楚了?”萧鸾的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谢铮心上,冰冷如这冬夜,“刚才那两枚铜钱,娘可以买两个热腾腾的饼子给你吃,也可以买这个人的命。”
谢铮的牙齿咯咯作响,巨大的恐惧让她说不出话,只能拼命点头。
“记住今天,”萧鸾的眼神锐利如刀,穿透谢铮的恐惧,直抵灵魂深处,“在这乱世,心软和犹豫,比敌人的刀更快杀死你自己,也会害死你身边的人,包括娘。仁慈,要用在活人身上,对想要你命的豺狼,只有刀子和血。”
她站起身,环顾了一下这血腥的马厩,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只是清理掉了几只碍事的虫子。“收拾东西,我们得在天亮前离开这里,血腥味会引来更多麻烦。”
萧鸾开始快速地在尸体上搜寻有用的东西:干粮袋、水囊、几块碎银子,还有一把相对完好的短刀。她的动作熟练而冷静,如同在收拾柴火。
谢铮呆呆地看着母亲染血的背影,又看了看地上那三具迅速失去温度的尸体,最后目光落在那两枚沾了血的、静静躺在泥地上的铜钱。母亲的话,像冰冷的烙铁,烫进了她年幼的意识里。温暖的食物和冰冷的死亡,原来只隔着一枚铜钱的距离。
就在这时,萧鸾收拾好东西,走到她面前,将搜到的一个小小的、还算干净的干粮饼递给她:“吃。”
这是赏赐。在经历了极致的恐惧和血腥的“课程”之后。
谢铮颤抖着手接过饼,冰冷的触感让她一哆嗦。她下意识地想把沾了血的饼皮撕掉。
“不准撕!”萧鸾的声音陡然严厉,如同鞭子抽在空气里,“每一口粮食都沾着血汗,沾着命!吃下去!记住这味道!”
谢铮吓得一抖,眼泪又涌了上来,却不敢再动,闭着眼,狠狠咬了一口带着血腥和尘土味的饼,囫囵咽下。那味道,混合着恐惧和母亲的冷酷,让她终身难忘。
萧鸾看着她艰难吞咽的样子,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快得无法捕捉。她背起简单的行囊,拿起那柄染血的匕首和搜来的短刀,将其中一把短刀塞进谢铮冰冷的小手里。
“握住它。跟紧我。再摔倒,我不会停下等你。” 她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冷硬,率先踏入了门外呼啸的风雪中。
谢铮握紧了那把对她来说过于沉重的短刀,刀柄的冰冷似乎给了她一丝奇异的力量。她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两枚被遗忘的、沾血的铜钱,又看了看母亲在风雪中决绝挺直的背影,迈开冻僵的小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追了上去。风雪很快模糊了身后驿站的血色,却将母亲那句冰冷的话,连同那血腥和饼子的味道,深深地刻进了她灵魂的最深处。
风雪更大了,仿佛要将这残酷的一夜彻底掩埋。而属于萧鸾和谢铮的乱世征途,才刚刚在血与铁的淬炼中,踏出了第一步。母亲的第一课,关于生存、关于代价、关于赏与罚的残酷法则,已用最直接的方式,烙印在了女儿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