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言难劝想死的鬼。”
二小姐说的那句话像一个魔咒,在无期的脑海中打转,挥之不去。
月上梢头,庾家的后山树影幢幢,如同鬼魅乱舞,变得可怖起来,到处都是阴森森一片,与气派恢宏的前堂朱门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一位身着夜行衣的庾家子弟将无期扛在肩上,另外两位则一个走前一个殿后。
脚步声极轻,像是害怕惊扰了什么东西。
东泽敛端坐无期灵台,屏气凝神,以自身精纯魔元逐步化去那侵蚀神魂的药草之力。
一边尽力地去呼唤无期。
“——醒醒!”
毫无反应。
看样子,怎么着也得昏迷片刻了。
东泽敛却不紧不慢,她正愁找不到线索,倒想看看,这庾家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此刻,扛着无期的那人停下了脚步,他与同伴交换眼神,扯去那个用来装无期的口袋,而后,无期被两个人打横抬起来。
“——轻一些!”一人声音发颤,压着嗓子说话。
“千万别惊了那祖宗!我数到三,一起用力扔,扔出去之后千万别回头看,跟着我跑——”
另一人神色疑惑,刚要张嘴问些什么。被这人比了一个“嘘”的手势堵了回去。
“什么都别问!”
……
“祖宗?”
东泽敛轻笑,她听了一耳朵,不过由于无期昏迷的缘故,她的共感变得迟钝起来。具体说了什么,如同隔水听音,模糊不清,只知道他们要开始下一步动作了。
东泽敛呼出一口凝滞的气,竭力推动魔纹,魔纹在她的周遭缠绕、旋转,泛出灿灿金光,夹杂其中的,还有那若隐若现的金莲。
突然,她发觉无期的身体开始来回晃动,旋即被抛了出去。
只怕是个什么悬崖或暗洞!
东泽敛临危不乱,在无期的灵台撕扯运功,无期竟在半空中浮了起来!
无期的身体在她的操控下,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动作轻柔地触地,又如同蜻蜓点水般盘身坐定。运作几个回合后,她猛然睁开双眼,眼底金光一闪而逝,有一股妖气正缓缓靠近。
尽管东泽敛已催化瓦解了大部分药力,但这股力量对无期身体的侵蚀以及她化解时的消耗,仍使得这具身体如灌泥浆般沉重,她无法再如之前那般得心应手地操控。
狂风骤起!
地上泥泞中的枯枝烂叶随风而起,被召唤一样,聚集在一处,形成一个漩涡。漩涡越聚越大、石砖板块也被卷起。随之而来的,是攀上耳后的悲鸣撕扯声。
那声音越靠越近。
如同万鬼齐哭。
突然,这阵怪风迎面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东泽敛调动起无期全身脉络,魔纹重新攀上他的身体,仿佛伴随着一声低吼,在他周遭形成了一个闪着金光的屏障!
怪风及石块利器皆在他面前停滞,他的瞳仁中闪过一抹光亮,仔细一瞧,是一朵早已破碎不堪的金莲。
在东泽敛的控制下,只见他眉头轻蹙,那怪风遽然调转了方向,以极快的速度驳了回去。
霹雳声骤起,那阵夹杂着利器的风敲打在石壁上,就连那些枯败竹叶也如刀锋般锋利,直直嵌进石板之上,陡峭处的石块哐当一声砸落在地。
一片被魔风加持、利如飞刀的竹叶尖啸着掠过,擦破了阴影中一个人的面颊。
破了皮,流出了墨蓝色的血。
她用指腹小心触碰那墨蓝色血珠,举到眼前时,她悄悄偏了下头——
她的眼皮死死粘在一起,眼球早已不知所踪,她再也看不了了。之后又拿到鼻下轻嗅,最终含在嘴里吮吸殆尽。
嘴角却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她的表情在癫狂的喜悦与绝望的悲恸间疯狂扭曲,最后只剩微弱的哭笑声在喉头轻颤。
尘浪千万层,本就暗黑的天色,又被蒙了厚厚一层灰。
周遭没了声响,沉寂一片。
又有轻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
月光只能斜斜地照在头顶,这地方既深又窄。
“——哈!”
无期像是被惊醒的,他有些慌乱地喊出声。
“什么情况啊,这是在哪啊?!”
无期动了动已经麻木的身体,没坐稳,他双手撑地,以防摔倒,结果被什么东西硌了手。
无期疑惑,将那东西握起,拿到眼前,借着一点点微弱的光,细细打量着。
“——啊!白白白骨!这这这……”他像被烫到一样,将白骨抛了出去,心跳如雷。
“我该不会已经死了吧?!这这这里是阴曹地府吗?!”
他挣扎起身,双手在地上乱摸,入手皆是冰冷、粗糙且形态各异的骨头,指尖甚至勾到了一截碎裂的肋骨和某个空洞的颅骨眼眶。
一股混合着陈年腐朽尘土和淡淡磷火味的怪异气息扑面而来,几乎令他窒息。
脚下全是白骨,一旁甚至有一座白骨堆起的山。
“别乱动!”
识海深处传来冷音,东泽敛方才正凝神去探查这四周的情况,结果这人偏偏这时候醒了。
“大、大人!”
无期一下镇静不少,像是溺水的人,抓到了一块能救命的浮木。
即刻心安了下来。
“我还没死对嘛……”无期在识海嘀咕。
“驱散那秽药耗了本座不少元气,这具身子更是破烂不堪,你若再大惊小怪引来麻烦,便自己等死吧。”
无期抿了抿唇,话锋一转,“你有听到什么声音么……”
在黑暗的环境中,无期的听力变得格外敏感。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一阵急促的声音传出,从方位来看,距离五丈远,且能听到回音。
是一种敲击声,还有拖拖踏踏的脚步声,正一点一点向他靠近。
“怎、怎么办?”
无期的声音在识海挣扎,同时,他警惕地查看四周,随即从地上抓了一把沾着腥臭味的土,也不顾恶心,胡乱地往脸上抹。
“你在干吗?”东泽敛不解。
“这是伪装!我之前猎食的时候,经常这样做!”
不知为何,她从无期的语气中听出一丝丝自豪。
“她可不是你的猎食,”东泽敛冷音解释道,“她是妖。”
“妖?!”
无期无比震惊,“庾家这种修炼法术的世家大族里,怎么会有妖?”
不过他转念一想,庾家处处都透露着古怪,有妖好像也不那么奇怪了。
“是什么妖?长什么样?”无期问道。
“抬头,自己看——”
东泽敛声线清冷,却极度冷静。
语毕,无期只觉一阵凉风从他头顶拂过,紧接着把他覆盖起来,他强壮镇定吞了吞唾液,抬起了头。
一抹泛着黄的光亮出现在他的斜前方,在这束光的照射下,他看到了一节竹棍,和一双满是疮痍的脚。
脚面上的伤疤一道叠着一道,结痂的地方微微透着蓝色。
几乎是一瞬,无期被吓得弹射起身,却直直地看到了那张脸!
面颊惨白,嘴唇瘪在一起,眼皮扁平地耷拉着,像是没有眼珠一样,眼角下有一丝擦伤,尽管是很小的口子,但肉已外翻,看上去是新伤。
新伤处溢出的血,竟然不是红色的!
她的头上几乎没有头发,像是被人生生剥了一般。身上的衣裳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倒像是一种深深的蓝色,其上绣着几束鹤望兰,已被撕扯地破破烂烂,右手撑着一节竹棍探路,左手提着一盏破败不堪又泛起莹莹微光的灯。
无期先是被她的模样吓了一跳,而后又怔在了原地。
到底是经历了怎样非人的折磨,才会变成这个模样。
他紧缩眉头,却红了眼眶。
“她真的是妖么?”
无期有些难以置信。他诧异地愣在原地,妖不都应该是来去自如逍遥无边的吗,怎么会落到如此地步。
紧接着那妖身体前倾,靠近了无期。无期下意识后退一步,那妖又跟了过来。
她不停地用鼻轻嗅,旋即表情狰狞万分她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东泽敛眼前闪过无期新换上的衣裳,蹙起眉头,一种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
“把衣裳脱了。”
东泽敛命令的语气从识海传出。
无期愣了一下,又立马行动起来,三两下就把衣裳脱了下来,只剩一件里衣。
“挖个坑,埋了。”
“啊?”无期不解,但是还照做了。
东泽敛解释道:“这上面的气味,能刺激妖物,使其狂躁,她没有恶意,只是本能想摧毁这刺激之源。”
无期连滚带爬跑远几步,也顾不上白骨硌手,徒手刨了个坑,把衣裳扔在里面,覆上了厚厚的发着恶臭味的泥土。
心里骂道:“这庾家人真不是东西!”
识海中,东泽敛的声音陡然变得锐利,“原来如此,这衣服上还有锁魂纹。”
“这庾家真是阴招不断!”
起先,东泽敛也没在意,这下她终于明白,为何单凭一个下了药的酒,怎么就让她魔元受到了损伤。
就在这时,那一直躁动不安、对着埋衣处嘶嗅的女子,忽然停止了所有动作。
她惨白的脸庞缓缓转向无期,没有眼珠的眼窝仿佛能穿透黑暗,直直地“看”着他。
而后,“哐当”一声,屈膝跪拜了下去。
她以头触地,身体颤抖得如同风中残叶,那只提灯的手高高举起,仿佛在向他献上什么,又像是在祈求什么。
微弱的灯光映照着她满是疮痍的脊背和空荡的头皮。
头顶的残月被乌云遮蔽,好像要下雨了。
无期彻底愣住了,手足无措。
“她……她这是做什么?”
东泽敛沉默了片刻,冷声道:“她在求你。”
“求我?”无期疑惑道,“难道她就是三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