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鹿同春 第18章 第 18 章

安化的雪比长安下得急，短短一日便积了半人高。

身着灰色破棉衣的奴隶在城门口低着头清扫积雪，时不时还会被守备军鞭挞驱赶去一旁，给贵人们让路。

“进城需要交‘过路银’，按人头和车数算，一辆车三百文，一个人一两银，你们准备好银子，把铁甲都藏好了，若是被搜出来，咱们都得死。”双竹架着车，跟在长长入关队伍缓慢前行，他是章麓的‘蝶王’，解语楼‘蝶部’座首，负责网罗天下消息，‘蝶部’的主体是虞庆侯夫人容和祖上留下来的大同医馆，后来被黎家经营起来，行成了纵贯南北的商号，任何有大同商号的商人存在的地方，就没有瞒得过他的事。

虽然安化特殊，由赵氏一手把控，其他人的商号在这里开不了，但来往这里的行商极多，大同商号的人长期与这些行商接触，基本也能拼凑出这里的情况。

一行人排了半个时辰才排到近前，共交了十三两六百文的过路银，才在守备军疑神疑鬼的目光下进了城。

双竹：“新朝建立，秩序恢复，现在不比前朝的时候那么乱，这些人也变得小心了。说到底，还是自己也知道自己干的营生会激起朝廷的怒火，但俗话说得好，有三厘的利就能让人试探底线，有一分的利就能铤而走险，没人会跟钱过不去，总有人想要赌一把，看看自己是不是天选的富贵人。”

安化郡主城与其他地方倒是颇为不同，这里的坊市都是围绕着城正中央的一座四层小楼而建，呈圆弧形放射式，城内对角线上是当铺和银号，北方的坊市贩卖金属制品，金银铁器应有尽有，南方卖各类珍玩古画、玲珑首饰，东方是各类牲畜，猪牛马羊，甚至还有虎豹和鹰狼，西边则是各种各样的华丽宅院和小楼，是青楼曲坊的聚集之地。

章麓撇了撇茶面浮沫，问道：“中间那幢四层小楼的主人是谁？”

“赵晚舟。”双竹压低声音道，“那里是他收税银的地方，来往客商无论交易是否成功，都要交一百两税银。若是成功了，自己谈成的生意需交货款的五分利，通过赵家谈成的就只用交货款的一成利。”

章麓眯着眼，瞧着那高耸的六角楼：“那岂不是知道安化所有的生意往来？”

“没错，所以他等同于把着崔家的生意命脉，但崔环并不将他看在眼里。”

章麓想起死去的赵知舟，说道：“赵晚舟与赵知舟感情甚笃，赵知舟死在五原郡，不管崔环怎么跟他说，赵晚舟都会觉得是崔环害了他兄长。毕竟，若是崔环赶得及，他兄长根本不会死。况且崔环这人自大的很，不将赵晚舟放在眼里定然会激化对方对他的恨意。长此以往，但凡有点血性的人都会反抗，更何况赵晚舟呢？”

章麓扣了扣车壁，脸上挂着一丝兴味：“去小楼，会会赵晚舟。”

＊

小楼远看着不大，但真的行至楼底才发现，这楼建得极为壮观。

正南门前整齐停着各色马车，蒙古、回纥、鲜卑、吐谷浑、大食……只是这些人空手而来空手而去，上楼下楼脚步匆匆，瞧着并不像正经做买卖的。反而那些从江南、淮南、西川一代来的，带着货单和小箱子，或忐忑或忧愁或惊喜，交流着手中的货样、价格，算盘声夹杂着吆喝声，热闹非凡。

章麓站在门口向两侧看去，各类酒楼茶肆都坐满了食客，空气中充斥着各类菜肴茶酒的味道，融合在一起着实令人作呕。

这里与北境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同，它繁华、虚荣、璀璨，带着边关穷苦人究极一生都无法想象的奢靡。它是王母用金簪划下的一道银河，将穷与富、低贱与高贵彻底划分开来。

双竹拿着牌子来到马车前，低声道：“主子，都办妥了。”

章麓打开车帘，走下马车，在伙计的叫喝声中踏进了小楼。

一楼柜台后的伙计抬起头打量了她一番，道：“您要交易什么？”

章麓从袖笼中拿出一个令牌，遮住下半截，只露出‘神花’二字。

那伙计脸上的笑意一收，蹙眉低头仔细辨认了一番，半晌才扬声道：“请贵客上三楼！”

周围的商贾纷纷侧目，好奇的打量这位面容姣好的少女。

上三楼意味着楼主亲谈，上一次有这待遇的，还是从青州来的杨氏家主杨奉贤。

一楼的大伙计赶忙过来，恭敬的请章麓几人上楼。

在楼梯上，大伙计道：“各位都是远道而来的贵客，赵家定以礼相待，但有些规矩咱们还是要提前交代清楚，省得以后闹得不愉快，耽误姑娘老爷们发财。”

到了三楼，大伙计推开一道挂着‘威远’二字的房间，再次行礼请他们入内。

“三楼的贵客都是老板的朋友，在安化的这几日，衣食住行皆由赵氏包揽，所有货物无论交易成功与否，都不收各位利钱。”他推开八仙桌旁的窗户，指着外面的斑斓色彩道，“这里的人，您也随便挑，无论看上谁，连人带籍契身契您一并带走，赵家绝无二话。”

章麓扭过头，看向对面的歌舞升平，美人嬉笑，只觉得刺目。

＊

茶过半盏，终于等来了赵晚舟。

“章麓姑娘，别来无恙。”彼时的赵晚舟已然褪去少年的稚嫩，一双眼眸显得深沉无比，看向章麓时不自觉的流露出一股难以名状的复杂之色。

既有愧疚，又有仇恨，各种情愫交织在一起，伴着闪动的目光转瞬即逝。

“你猜到是我了？”章麓问。

赵晚舟垂下眼眸，为自己斟了杯茶：“元逯喜欢你，如果拓跋玉兰在那样惨烈的情况下，一定要将神花令交出来的话，她一定会选择给你。”

章麓没有接话。

赵晚舟将茶一饮而尽，问道：“你来找我想要做什么？”

“慕容英劫了你的货。”

赵晚舟握着茶盏的手一顿，道：“不可能——”

楼下忽然喧闹起来，赵晚舟神色一动，快步走到门边，打开门缝向楼下看去，只见一手持大斧的男人领着数十个身着布甲的兵卒，直接闯入小楼，拉着往来客商一个一个检查。

“草！”赵晚舟暗啐一口，“来得还真是时候！”

他找来一个伙计，低声吩咐了几句便将人打发了。转过身来看向章麓，语气不好的说道：“你来是想要做什么？推翻安国公的话恕我不能帮你！”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死！”

楼下扫荡的动静越来越近，章麓能感觉到脚底下的震动，以及商人的怒骂声。

章麓百无聊赖的接着他的话：“那你为什么还要跟靖国公做生意？把属于安国公的那份白送给他？”

“因为我要搭顺风。”赵晚舟随便拉了把椅子坐下，将腿翘在八仙桌上，悠哉悠哉的解释，“靖国公在泾源守着四路寨口，易守难攻。那里的榷场一年只在春夏秋开三次，一次一个月，利用榷场与番邦人交易的成本远低于通过漕运，还安全。就安国公做的这些营生，早晚得倒大霉，他又不将我放在眼里，若是以后东窗事发，定然会将我推出去顶锅，我可不想得了富贵送了性命！”

“原来如此。”章麓站起身，缠好护袖，披上大氅。

“你想去哪儿？”赵晚舟问道，“等下可有好戏看，你不留下再吃盏茶？”

“再好的戏，也要有命看才是。”章麓一脚踩上窗沿，低头看向楼下，指着一个身着银白铁甲的人问道，“那个就是慕容英吧。”

赵知舟陡然一惊，站起身趴在窗边，暗骂一声‘晦气’！转身拉开门就想跑，却被双竹一把揪住领子。

“你放开我！”

章麓关上窗，微笑着看向赵晚舟：“现在，可以谈谈了吧？”

“谈什么谈！你当我没人？”

说罢，门外一阵抽刀声响起，随即而来的便是一阵兵荒马乱的刀剑相击声。

“救你那些人，根本不是慕容英的对手。”章麓淡声道，“你信不信，我数三声，你这道屋门就得被破，三，二——”

‘啪啦’一声，屋门四分五裂，手提板斧的男人面色阴狠的扫视着屋内，视线在章麓身上游移了片刻后，落在了意图跳窗却被双竹一把拉住的赵晚舟身上。

他指着章麓道：“把这个小美人儿留给我，赵晚舟丢下楼给老大，其余人一个不留！”

听见这话的赵晚舟看向壮汉的目光犹如在看一只找死的鬼，这人知不知道这位美人儿是谁啊！

不过他此时此刻已经无暇思考，这该死的双竹怎么跟以前一样没分寸，拎着他的领子在这儿转圈圈！他要被勒死了好吗！

另一边的章麓根本没心思与这眼神恶心的男人周旋，直接用桌上的镇纸架住对方的刀，顺势而进，狠狠击打在对方的腰、腹、脊的三处重要穴位。那壮汉没想到美人儿是个有功夫在身的，虽这打得力道不大，但身上总觉得有股针扎一般的痛意，让他不太舒服。

这种不舒服让他不想手下留情，直接抬起板斧就要横劈过去，章麓弯腰避开，右手抽出头上金簪，身体回转，在两人刚刚接触的那一刻，稳准狠的扎入了对方的封神穴。

“穆达尔！”被双竹纠缠住的人看见同伴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惊呼出声。然而，双竹没有给他说出第二句话的机会，只听得‘叮——’的一声，半截剑锋坠落，与其一起掉落的还有对方的人头。

章麓将手中的金簪狠狠扎进了穆达尔的脖颈里，硕大的身躯轰然倒下。

“现在可以谈了吧？”她摆弄着手中的金簪，看向赵晚舟的目光满是笑意。

赵晚舟煞白着一张脸，咽了咽口水，道：“你想知道什么？”

“许清月是哪儿来的？”

赵晚舟很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他愣了好半晌才道：“他是许思政的女儿，被靖国公救了，培养成了一颗棋子。”

“在哪儿培养的？谁负责培养？别给我一个字一个字的崩，我没时间陪你兜圈子！”章麓一脚将挥刀而来的人踹出门，其余墨云骑轰然将门关上，并抬起桌椅挡在了门后。

章麓踩在赵晚舟的肩上，低声道：“要么说，要么死，二选一。”

“我说我说！”赵晚舟抱着头害怕道，“安国公找了几个驯兽师，两个放在了他的府里，专门调教庶子庶女，将他们当做可以交换利益的物件待价而沽。还有几个放在了安化郡的迎春楼，专门调教送来的公子姑娘，品相好的当钉子安插在各个官员的府邸，品相中等的就留在安化的迎春楼.接.客，品相差的就送去给一些富商或者番人赏玩，她们生下来的孩子挑拣一番，好的就入长安和洛阳的云上苑，差的就当做奴隶去干苦力，好像叫什么什么白鹰。”

章麓蹙眉：“为什么要找驯兽师？”

赵晚舟咽了咽口水，低声道：“安国公说，要让这些人像狗一样听话，知道怎么样摇尾乞怜，怎么讨好主人……”

“草！真.变.态.！”萧雷骂道。

章麓踩着他的力道又重了三分，压得赵晚舟不得不趴在地上，胸口被压的喘不过气来：“为什么把许清月送去章弋的府上？”

赵晚舟双手垫在胸前，尽力为自己争取呼吸的空间，他大口喘着气，艰难道：“这个我真的不知道，但我知道他的目标肯定不是章弋，听闻琅琊王氏看上了章引玉，靖国公不想招惹琅琊王氏，所以不会在章弋身上浪费时间，他应该有其他目的，你可以去抓安国公的一个相好。那人是云上苑的老鸨，就是她帮靖国公.调.教.的许清月，其他事我是真的不知道啊！”

撞击在门上的咚咚声越来越剧烈，萧雷顶在架子床的床柱上，语气急促道：“我们得走了，这门要撑不住了！”

章麓一把推开窗户，看了眼楼下已经围满的人群，淡声道：“走不了了。”

她将赵晚舟丢给双竹，抽出一柄短刀道：“我们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