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殿。
长老们高坐殿上,殿中神道柱身凶兽盘旋而驻,狰狞巨头正对中心彷佛下一息就会腾跃而出。
剑宗宗主正坐最高位,虽年过八百,但眉目温润、清雅如玉,看起来不过弱冠。
在宗主身侧,北庭岚眼睛通红地拉着宗主衣袖。
“师父,岚儿好疼。”
本该细长匀称的右手如今小指从根斩断,大抵疼得厉害,北庭岚眼泪不停往下掉:“岚儿明知修为不如师兄,在秘境内拖累师兄是岚儿的不对,可师兄未免太心狠居然斩了岚儿的手指。”
“岚儿受委屈了。”宗主掌心拂过北庭岚断口处,本就愈合的浅粉伤口消失不见:“是你师兄之过,待会儿去丹房领一颗续筋生骨丹。”
“就知道师父对岚儿最好了,谢谢师父!”北庭岚亲昵地枕在宗主膝上,对着宗主撒娇,在宗主看不见的地方眸子示威地蔑向下方:“续筋生骨丹可是最好的六品丹药,连化神道君根骨都能续上,给岚儿疗伤是不是太大材小用?”
“丹药不治人,留有何用?”
北庭岚犹豫:“岚儿从家中带了不少疗伤丹药。倒是师兄,岚儿记得师兄受了不小的伤,这丹药师父给师兄用更恰当。”
掌心落在北庭岚发顶,宗主动作温柔,声音却带着冷意:“岚儿有心,受伤是你师兄咎由自取,权当长点记性。”
“救人怎么还能伤着手?”大长老尖声怪气:“虚阳秘境区区金丹秘境,路水清能让岚儿落到归一宗手中本就其心不正,况且归一宗的人尚不敢伤岚儿分毫,怎得好巧不巧给你救人的剑风伤着了?”
“许是救人太急,幸好只伤了根手指没什么大碍。”别的长老笑道:“刀剑无眼,不小心情有可原。”
“只伤了手指?身为剑修,你们没看出来这一剑分明冲着岚儿性命去的?!路水清,纵然你出身低贱,但岚儿始终敬你是师兄,处处维护你,而你呢?满心怨恨嫉妒,数次对岚儿出手!”
……
宗主抬手,争论的长老们停下来。
他对着北庭岚温和的神情微敛,垂眼看向跪在殿中心的人。
饶是面对这样的众审,清瘦的脊背直挺如竹,素净的亲传弟子蓝白外袍穿在路水清身上好似覆了寒霜,肤色瓷白、气质清冷,整个人宛如冰雪砌成的。
“水清。”
路水清颔首:“弟子在。”
“岚儿的手确是你伤的?”
“是。”
“竖子实在狠毒!岚儿是你亲师弟。”大长老拍椅而起,指着路水清怒斥。
宗主摇头:“虽是救人,但只从四位金丹手中尚且被逼到这般境地,终究修为不足,剑修一途需迎难而上,罚你去雪刃峰闭关练剑一月。”
“怎么才一个月?至少得让他尝尝岚儿断指之痛!”
“大长老说得有理。”路水清抬眼对上大长老,贴心道:“弟子甘愿断两根小指,让师弟去雪刃峰闭关苦修一个月,大长老觉得如何?”
趴在宗主膝上的北庭岚脸色一变。
大长老火冒三丈:“放肆!你就是这样和前辈说话的?!”
“弟子好心建议,大长老觉得不妥作罢便是。”路水清直起身子离开大殿。
“实在太过目中无人!改天真得好好教教他尊师重教、同门相亲的规矩!”
大长老的怒斥落在身后,路水清刚出大殿,血腥味涌上咽喉,他面无表情抿紧唇强行咽了下去。
可惜了。
北庭岚保命的东西太多,若非如此,绝非只断他一根手指,砍不到脑袋至少砍条胳膊才好。
回到灵秀峰。
峰下只有条最低品的灵脉,好些年过去,灵气早已枯竭,峰上生不出灵药,多是些杂花野草。
但这些杂花野草被人细细地打整过长得格外喜庆,红的绿的白的黄的,交错又有规律地开着,漫天遍野十分漂亮。
落在峰上,沿着花间小路。
带着花香的风拂过腰间长发,袍底扫过草尖,路水清周遭的冷意不自觉消失。
推开藤蔓缠着的木门,屋舍内干净整洁。
“十师叔。”
正在院中躺着晒太阳的人听见动静看过来:“清清,你回来啦!”
白发白胡的十师叔没来得及高兴,一眼发现路水清过于惨白的脸,着急地上下打量路水清:“脸色好难看,你受伤了吗?”
“嗯。”路水清点头:“虚阳秘境内,北庭岚联合归一宗的人想杀我,不小心受了点伤。不过我反重伤了他们,顺便断了北庭岚一根手指,被师父他们叫去问责了。”
“我的清清真厉害!”
十师叔拉着路水清坐下,去房内赶忙找药:“先前你拿来的回元丹还有一些。”
回元丹是最简单的疗伤丹药,对路水清这样的金丹修士没用。更何况路水清被法器所伤,肋骨断了好几根,五脏六腑更是受到不小的重击,没有四品以上的丹药只怕得修养至少三个月。
因早感知不到灵气存在,十师叔并不知道路水清伤得多重,把剩下的所有丹药全捧了过来。
路水清接过回元丹,在十师叔担忧的目光中服下两颗。
他哄骗道:“好多了。”
“两颗哪够?”十师叔谴责,态度强硬地逼迫:“再吃!又不是小孩了,吃药还想师叔来喂?”
路水清推辞不了,只得乖乖又服下两颗。
“怎么样?”
“舒服些了。”
“北庭岚这狗东西丧尽天良,这是他对你第几次出手了?!告诉你师父没有?!”
“师父不会信。”路水清从衣襟内取出挂在脖颈内的储物袋交给十师叔:“实话说了只会被大长老变本加厉地刁难,我同他们说的是从归一宗手里救下了北庭岚,没控好剑风断了他小指。十师叔,我先去雪刃峰闭关一个月。”
“雪刃峰?雪刃峰是你一个才晋升金丹的小娃子去的地方吗?!宗主活八百年活得老昏了头?依你说辞,你分明救了北庭岚,怎么罚起你来了?!”十师叔气得吹胡子瞪眼:“不行!你不能去!我不准你去,你随我去找他说道说道。”
路水清拦不住十师叔:“好。”
送十师叔上了仙鹤到了山峰,路水清才离开,宗主下的死命令,若是不去到时候罚得更重。
雪刃峰。
听名字就知不是什么好地方。
雪刃峰连绵起伏,终日连绵大雪,积雪数丈,灵气更是化刃形成罡风,金丹以下的修为一旦踏入雪刃峰立马被千刀万剐,饶是元婴修士进来也绝不好受。
刚踏入峰内,罡风席卷坚冰摧枯拉朽扑面而来。
路水清抽出腰间软剑迎面对上。
罡风咬住剑身,如毒蛇顺势逼上,路水清忙旋身抽剑,没想到罡风穷追不舍,如果不削减罡风威力待会儿多个罡风叠加就危险了。
路水清凝眉再次直面罡风。
半盏茶后,路水清从罡风中冲出。
身子几欲被切断,用尽全力也才勉强破了罡风一个小缺口。
长袖全碎,手臂鲜血淋漓,利刃划过血肉深可见白森森的骨头。路水清左臂颤抖,内伤加重,咽不下的血从唇角滴入雪中,溅出朵朵红梅。
这些罡风来袭时辰不定,路水清抓住罡风空隙盘膝打坐,运转灵气护体,好在雪刃峰灵气丰裕,不然才是真正的绝境。
强压住体内的伤,握紧手中软剑,这次秘境中得了本剑谱,或许还能借此练剑。
傍晚。
数阵罡风呼啸而来,路水清脸色白如纸,伤势迟迟愈合不了,每一次的动用灵气都是一次撕裂伤口,再这样下去只怕会伤了根基。
就在路水清欲再废一条胳膊保全性命时,滔天灵气从身后直冲而去,轻而易举捏碎罡风。
繁复镌绣金纹的玄袍垂下,路水清回头:“师父。”
宗主负手而立,视线扫过遍体鳞伤的路水清,眉梢皱紧,运起柔和灵气源源不断送入路水清体内。
“岚儿非得为师陪着才肯服药,十长老又来为你抱不平吵着放你出来,多耽搁了会儿时间。”
宗主递给路水清一个玉瓶:“此乃六品养息丹,莫要伤了底子。”
“谢师父。”
“为师知你心中有怨,大长老前些年在大战中蒙受北庭前家主救命之恩,岚儿是他恩人遗孤,情急呵斥你也是事出有因。除此之外,岚儿是北庭当任家主亲侄,他两位爹皆为修真界献身只留这一个独子,北庭家怜爱他,对他宠溺异常。你俩素来不和,为师不苛责你多些,宗内为师尚能护着你。一旦离宗,北庭势大,总有不周全处,只怕北庭家会拿你下手。”
路水清垂眼,捏着冰凉的玉瓶道:“师父有心。”
“惩罚你是为做表面功夫,不然大长老必不罢休,正好你趁这段时间在此处多加修炼稳固修为。方传来消息,仙门大比提前两年举行,于两月后开始,你此次参加金丹修士比试。”
“原来是比试将近,弟子一时竟是忘了。”抵着玉瓶的指尖松了力度:“弟子明白。”
宗主点头,道:“你前月初升金丹,境界尚不稳定,虽乃近万年中最年轻的金丹修士,外界传你天才之名传得沸沸扬扬,但一山更比一山高,切不可疏忽,当心失了颜面。此次归一宗想来听闻你晋升金丹,才迫不及待对你们师兄弟出手,这笔账总归得讨教回来。”
“嗯。”
听到冷淡的回答,宗主略不满:“水清,为何越大反倒和师父越不亲近了?”
“此次究竟怎么回事?你的剑不至于控不住剑风。”
路水清不语。
“不信为师吗?”
见人干净的外袍早被染红,让罡风刮得残破,大伤小伤密密麻麻,到底是他从小守着长大的孩子,宗主心中一酸,放软嗓音:“水清,你乃为师第一个亲传弟子,你十师叔修为尽废,于你之事难免力不从心,你永远是为师亲传弟子。”
“为师者亦为父。你自幼丧父丧母,除了你的十师叔外,唯一亲人便是为师了。”
“岚儿身份不同,在他事上不得不谨慎,为师心中知晓平日里委屈了你,如有苦怨尽可告诉为师。”
“师父信弟子?”
宗主温和道:“自然。”
“此次并未发生任何挟持威胁,全是北庭岚一手策划,连同归一宗的人试图杀了弟子,弟子的伤并非为了救人,而是为了逃跑。”
“不会!”
宗主语气严肃几分:“岚儿自八岁来到剑宗拜我为师,他性子纵然娇气了些,断然不是这般心狠手辣的人。况且你与岚儿身世地位天差地别,他何苦刁难你?”
“早知师父不信,弟子说笑的。”路水清扬起唇角,语气轻松,好似真的只开了个玩笑。
宗主被路水清不带暖意的笑容笑得心里莫名一慌。
“你与岚儿许是有些误会。”
“师父所言极是。”路水清服下丹药捏紧剑,转身迎上罡风:“弟子练剑,不陪师父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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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