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内,林绍面对沈榷大眼瞪小眼。
尚未成婚时,顾翎就曾点评二人关系。
以萧盈对沈榷这张脸的满意程度为参照,林绍对此的不顺眼程度大概可以概括为“呈反比例增长”。
什么是反比例,萧盈追着顾翎问。
“总之,”顾翎简略地道,“他记恨你驸马。”
大抵就跟世上所有为人兄长者看不上自己妹婿一般,林绍对沈榷的敌意无关风月,不过是难解夺妹之恨。
另一则,自从萧盈成婚,收了玩乐性子,林绍没了挡箭的,就显得格外混。
赵国公夫人见了他张口闭口“你也该成家立业了”,耳提面命、操心不停。
林绍将这些都怪在了沈榷头上。
若非是他,自己就不会被祖母唠叨成家,就不会因受不住唠叨而成日往外跑,就不会在酒肆外碰见卢十一郎,就不会听见他大放厥词而后意气用事……
眼下,赵国公府的掌上明珠、娇生惯养的林九郎林绍惹了事,竟被一向看不上的破落户从卢家解救了出来。
他觉得体面扫地。
又气不忿儿,连祖父的名号都不好使,他沈稚然怎地这么大颜面?
林绍狐疑地打量他。
沈榷正襟危坐,垂目沏茶。
茗烟浅浅,他眉目疏朗,将一身公袍穿得雅淡。
松风水月,未足比其清华,仙露明珠,岂能方其朗润。①
他再低头看看自己被卢十一撕坏的袖子。才新做的胡服,成了堆七零八落的布条,惨兮兮的。
林绍遽然色变。
自己鼻青脸肿好不狼狈,倒衬得这厮衣冠楚楚,玉树似的。
还能哪来的好心,不就是倚赖溶溶喜欢他这副皮囊,想接着以色侍人,拉自己当垫脚石吗!
处心积虑!装腔作势!
林绍眼神快要冒出火来,对方恍若未觉。
他故意从鼻腔重重哼出一声,粗鲁地将对方推到他面前的茶盏碰出“哐啷”一响。
沈榷这才淡淡抬眸:“九表兄?”
林绍语气很硬地问:“必是溶溶吩咐你来的吧?”
他这样态度,沈榷习以为常。也早知道除萧兆玉外,萧盈同这个纨绔表兄最为亲近。
溶溶。
婚后某次单独面圣时,今上与沈榷闲话,曾笑提起过萧盈这乳名来历——
梨花院落溶溶月。
彼时今上还颇有雅兴地让他猜一猜太子的乳名。
沈榷配合地顺着猜了几个。
今上摇头笑道:“是‘濛濛’。”
沈榷挑眉。
春风不解禁杨花,濛濛乱扑行人面。
今上微笑,又有些叹然:“未登基前,荣娘常在王府读《珠玉词》,那么多集子,她独爱这个。”
一儿一女,小字都出于此。
沈榷不清楚他为何叹息,总不能是遗憾。
古今哪有不想当皇帝的大王,今上也并非那等没有野望的守成之君。
应只是回望来时路,一时生出感慨罢了。
那时他微笑应和:“娘娘才情过人。”
这位谢皇后,出身清流门第,娴静端庄,于诗书上的造诣很好。
今上当年亦闲散,上有专擅长兄、贤王二兄,下有得宠幼弟,从没接受过储君教导,便寄情山水,据传是书画双绝。
二人所出长子,当今储君萧兆玉,金昭玉粹,温文儒雅。
沈榷与其打交道时间不长,但为数不多的几次来往都可称得上舒服。
沈榷时有疑惑,今上与皇后都是顶和气的知理人,如何会教养出萧盈这种女郎——
说好听些,是任性恣情。
而林绍带给沈榷的感觉与萧盈很像。
大概都是家中老幺,打小得宠惯了,说话很有些目无下尘的傲慢。
今日先与卢俊应酬,又处理了林绍惹下的祸事,已经很累了。
他道:“若这回答能让表兄顺心,那便是吧。”
“你这是什么态度!仗着溶溶单纯便恃宠生娇?虽说你是驸马都督,好歹也得称我一句表兄……”
自己说到后面,真找回来些兄长的架子,大模大样地告诫,“你一介寒门,得溶溶看中才有今日,素日里言行更应谨慎着些,要是给溶溶惹麻烦……哼,我饶不了你!”
沈榷颔首:“表兄一片赤忱心意,能够由己及人,想来殿下亦欣慰。”
“那是自然。”林绍下意识地自得。
沈榷淡笑。
林绍起初有些莫名,可随即反过味来,大为光火。
偏生今日的确是他冲动,下手狠了些,才被沈稚然捏准此事奚落。
他自知理亏,但并不想就此在沈榷面前矮上一头,仍嘴硬道:“这是我们萧林两家的事,与你姓沈的何干?”
沈榷看着他,慢慢收了笑意。
那眉眼冷然沉静下来,竟很严肃。
他不认同地摇摇头:“九表兄无非以为,不管招惹谁,随时都有殿下善后。”
林绍的确在友人面前这般吹嘘过。
可……那也只是为了佐证二人关系的亲厚,怎地从他嘴里出来,倒像责备自己借着萧氏皇权到处作威作福?
林绍眉头一挤,就又要开口。
沈榷不是个有耐心的人。
能三言两语解决的聒噪,便不会采取迂回的方式。
当然,前提是得罪林绍于他并不会带来什么额外的后果。
“‘不矜细行,终累大德’,殿下身居此位,言行曝于人前,又岂是表兄以为的恣意。”
他敲打着,“表兄尚未及冠,难免气盛些,却该知轻重。”
“莫要因小失大,与殿下薄了情分,又给令尊蒙羞。”
林绍:“……”
沈榷嗓音淡淡,分明也未比眼前这少年大多少,却莫名有股威重。
林绍看起来想辩驳什么,终究没有出声。接下的路,全程黑脸看着车外,偏不拿正眼看沈榷。
沈榷神情只平静。
提前从沈榷的长随处接到消息,萧盈一早带侍女候在持斁斋外。
从来目无下尘的金枝玉叶,只有旁人坐着等她的份,眼下竟急急切切朝二人奔来。
她穿件茄花交领半袖襦,这料子实足轻薄,光线下,微微透出绣着细碎缃叶的米色里襦,下着松花与女贞黄色相间的交窬裙,跑动间垂坠飘逸。
这一身并不繁复,发髻与珠饰也都家常,显然因为挂念林绍无心打扮,倒显出少女娇俏。
只不过她的家常于旁人来说,已经算得上“细致入微”了。
林绍下意识咧嘴,看了沈榷一眼,那意思是炫耀妹妹到底更关心自己。
却不慎牵扯到脸上伤处,疼得呲牙。
这下是彻底老实了。
萧盈半无奈半嗔视地唤了一句:“小表兄!”
责备的话,在看清林绍鼻青脸肿的模样之后咽了回去。
沈榷将人交到她手上,便功遂身退,去到侧间更衣。
棠梨带着尚药丞来了,先被萧盈薅来给林绍验伤。
为林绍检查要脱去衣衫,萧盈自然而然也回避去侧间,寻她的榷郎。
持斁斋与披香殿有着相同的格局,正殿都以槅扇断作了五间上房,从左至右,分别为主人私密的内书房、招待友朋或与人谈论要事的外书房、招待较为疏远客人的正厅、日常活动的起居间,以及一间寝屋。
饭厅则布置在内外书房的过渡区域。
除正殿外,另还设有东西偏殿、库房与下人房。
萧盈昨日只觉持斁斋人少清净、布置简练,今日趁着天光细细打量,才发现岂止简练,简直简陋!
除当初建造府邸时安置的陈设外,只另添了一方匾,将“临华殿”改为了“持斁斋”。
字迹端庄典雅,十分克制,与匾名呼应,也恰合了沈榷性子。
——持之以恒,服之无斁。
——无斁者,始终如一也。
萧盈知道他,家底不丰,习惯了清苦日子,如今亦不曾改。也知他这人便是这样,待别人周全,却对自己的事不上心。
萧盈还知道,他向来不喜欠人人情。先前同榜榜眼李固宴请同年,在西市珍脍楼大摆筵席,豪掷百金,他没有去。
可今日却为了全林绍的颜面,去与范阳侯府的人周旋。
要知道,林绍可是向来百般为难他的呀!
他这般做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自己。
萧盈心里泛起酸酸甜甜的泡泡。
她还有些话想向沈榷问清楚,品月不知哪里偷懒去了,正遂了萧盈的意,一路畅通无阻地绕过罗屏,找到了内书房。
沈榷一面整理袖口,一面抬手系着襟前的纽襻扣。
听闻动静,漫不经心抬眼看来。
萧盈怔了怔,眼睛瞬间亮了。
太宗皇帝起庙案图谶推五运,正了火德,于是本朝贵族服色尚红,规定庶族与低阶官吏不得衣紫绛,多服青、白。
沈榷生得肤白,却不是内侍那等阴柔苍白,肌肤间有一种明洁光彩,如最上等的细瓷般匀净,又像是通明玉石,其实最适合服绯、玄、萸紫等色。
但除去樱桃宴与婚仪那日,萧盈几乎没见过他穿朱衣。
今日却少见地换了身玳瑁色的团花圆领接襕袍,配以瑜玉与杂色组绶②,庄重而不张扬。
萧盈想要他多穿穿,尤其是穿给她看。
“日后很该多穿些朱红。”她笑眯眯地称赞,“榷郎真好看。”
沈榷顿了顿问:“殿下有事?”
这世上其实不存在对样貌认知不清晰的人,沈榷便十分明白,自己有着一副极具欺骗力的皮囊。
小时在一众堂兄弟中,长辈们明显对自己更加偏爱。及至少时求学,楚地风气开放,行在路上经常收到女郎们的青睐。
若这些还不够佐证什么,那么今春在进士云集的樱桃宴上被圣人冠以探花使的职责时,也该明了了。
时下风气如此,多数人崇尚美貌,少部分仍嗤之以鼻,沈榷自己倒无所谓,那些当街示好的女郎不乏姿容清丽者,一样也过后就忘。
不重要。
他也一直清楚,萧盈有以貌取人的毛病。
却还是头一次这般直白地从她口中听到对自己容貌的称赞。
他觉得,她跟以前还是有些不同的。
仿佛没那么自矜了。
但很快他就发现,这只是他的错觉,抑或这“变化”只有在面对他的时候才明显些。
萧盈与他打听今日的状况。
这是正事。
沈榷没插手便罢了,既然管了,自不介意与她交代清楚。
二人面对跽坐。
窗台映下西晒日光,小茶炉里,笃笃滚着泉水,乳白色的水汽在光线中升腾直上。
萧盈从他口中听说后,不禁抱怨:“表兄怎能与范阳侯府的人动手?卢三夫人是武安大长公主之女,先帝当年最疼爱甥女,素有脾性,幸而榷郎与卢十一郎的兄长相识,否则赵国公府的脸都被他给丢尽了!”
又磨了磨牙:“这个卢十一!下手倒真够狠的,我看分明是没将我阿耶放在眼里!”
沈榷半垂着睫。
他手旁放一盒茶团,一套烹茶工具,借着沏茶的动作遮住眼底神色。
一直以来,他都十分看不起那些两副面孔、矫饰伪行的人。可眼下怎会觉得萧盈一改骄横,换上词正理直的这副模样颇为有趣呢?
是因她毫不避讳,所以算不上虚伪么?
沈榷明白,她依旧是倨傲,打心底看不上皇权之外的物事。
开国功臣又如何,嘴上礼敬着,也仅此而已了。
但这也没什么,萧盈毕竟是国朝的公主。倒是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寒门进士,靠尚了公主跻身京兆上流。
他凭什么轻视公主?
这真是太好笑了。
沈榷沏了茶,搁至她面前,缓缓劝慰:“殿下息怒。九郎年少轻狂,总归有赵世子管束。”
萧盈叹了口气,想说她这堂世父一味只知武力管教,只怕林绍更加逆反,可到底自尊心作祟,没把“家丑”诉与情郎。
她低头看着清凌凌的茶水,嫩叶在其中舒展沉浮,怪是好看的。尤其沈榷手生得好看,指骨修长,动作便格外的赏心悦目。
“这是什么茶?”
然才说起林绍,她尾音尚有些无可奈何的气息,落在旁人耳中,像是不满的抱怨。
沈榷推盏的手微顿。
想起了马车上好意喂她喝水,反被一通挑剔的事。
是人皆有七情六欲,他只是习惯情绪不露,却并非能做到完全平常心。
“忘了殿下饮不惯粗茶。”
他轻嘲,便要撤回手。
萧盈:“哎!”
她自然听出他语气较方才冷了些。
可她不是这个意思呀!
她哪有那么不识好歹,人家才为了她亲戚的事在外头跑,回来若还遭她嫌弃,那多寒心。
她眼疾手快地端起茶盏灌了一口。
——好涩!
下意识就皱了脸。
萧盈是真没喝过旁的茶,她嘴太刁了。
先时,怀淑府中有下人偷将御赐茗茶拿出去换钱,再以次充好,持续近半年,还是因那一日邀了萧盈至府上做客才被发现。
怀淑前脚说着什么“取枝头的梅雪化水,茶里亦染梅香”,后脚萧盈呷了一口,连茶水都还没润着嗓子,便尽数哕进了盂里。
她指天为誓,真不是矫情,下意识就那反应。
她还忍着嫌弃掖掖唇角水渍,好意道:“阿姊好歹也是个一品公主,怎地连些好茶都舍不得拿出来待客?实不行,我送你些吧。”
怀淑瞧着脸都红了,气的。
但这是沈榷亲手烹的茶呀!
这般想着,萧盈竟也不觉茶味涩了,反而品出了一些些的清甜。
她为证明自己喜欢,眉头不带拧一下,牛饮般喝干了,方绽出个笑,道:“榷郎怎知我口渴?真是越发体贴了。”
手上一空,沈榷抬眼,便是萧盈忍着苦涩强行弯起眉眼冲他甜甜一笑的场景。
特别明媚舒展。
他也才是第一次发现,她的瞳孔并非纯正墨色,在光下,竟如山玄玉般泛着黛青的璃泽,映得笑容很亮。
“……”
跟个烧坏脑子的人解释只是徒劳,更没必要。
沈榷这般告诉自己。
他没什么表情地移开眼:“殿下遂心就好。”
①松风水月,未足比其清华,仙露明珠,岂能方其朗润。——唐 李世民《大唐三藏圣教序》
②古代用色规制《礼记·玉藻》中记载:“士子佩瑜玉而秦组绶(杂色丝带)。”
阿盈的眼睛跟猫猫一样漂亮[三花猫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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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山玄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