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瓷白的碎片,混着滚烫的茶汤,在沈砚脚边炸开,溅上林沅素色的裙裾,留下几点深褐的污渍。
他胸膛起伏,盯着林沅,又重复了一遍,字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就不问为什么?”
为什么?有什么好问的。
三年前,他红着眼在林沅家府门外站了一夜,求她父亲允他娶她时,或许她也曾天真地问过为什么,为什么是她。
如今,这问题早已失了味道。
他们关系的破裂,源于她没有生育能力,沈砚的家族无法接受,沈砚自己也无法接受。
林沅的目光从他扭曲的俊朗面孔上滑开,落向廊檐下。
那里悬着一架秋千,檀木的座,缠着已经褪色的锦缎,在穿堂而过的微风里,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那是他们新婚第一年,他亲手为她扎的。他说,阿沅,你坐在上面,笑起来最好看。
如今秋千旧了,锦缎边缘起了毛边,木头也失了光泽。
林沅敛下眼睫,声音平得听不出一丝涟漪:“秋千旧了,明日拆了吧。”
沈砚怔住,最终,拂袖转身,衣角带起一阵风,消失在通往竹苑内室的珠帘后。帘珠碰撞,清脆又凌乱,一如林沅此刻终于沉寂下去的心。
内室里,隐约传来女子娇柔的嗓音,带着怯怯的意味:“沈郎,姐姐她……”
“不必管她。”他的声音隔着帘子传来,是林沅许久未曾听到过的温和。
林沅低头,继续收拾桌上那几本属于她的,他已经很久不曾碰过的诗集。
那姑娘叫云薇,是他半月前带回来的。眉眼处,确有几分像林沅,十六七岁的年纪,肌肤饱满得能掐出水来,眼神清澈,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
是和如今林沅,截然不同的鲜活。
他让她住进了这竹苑,这处林沅精心打理了三年的院子,一草一木,一石一水,都浸透着她的心血。
如今,他要林沅搬去西边那个久未住人,据说有些潮湿的偏院。
林沅安静地应了。没有哭闹,没有质问,甚至没有多看一眼他和他的新宠。
这反应,似乎激怒了他。
丫环碧玉替林沅抱着装衣物的箱笼,眼圈红红,一路无声地跟着她到了偏院。
院子确实偏僻,陈设简单,带着一股久无人居的清冷霉味。
碧玉手脚麻利地打扫起来,林沅让她先去歇着,自己想静一静。
她担忧地看林沅一眼,终是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夜色,一点点吞没了窗棂。
林沅搬出床底一个落了锁的樟木箱子,钥匙早已不知丢在哪个角落。林沅用发簪撬开那早已锈蚀的锁扣,箱盖开启,一股陈旧的墨香混合着尘埃扑面而来。
里面,是厚厚一摞摞的诗稿。
从沈砚读书时的“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意气风发,到他初入仕途“位卑未敢忘忧国”的抱负理想,再到他们成婚后,那些“赌书消得泼茶香”的闺阁情趣……
他读过的,喜欢的,随口吟诵的,林沅都一首首,一篇篇,替他抄录下来。
墨是上好的松烟墨,纸是昂贵的澄心堂纸。一字一句,都曾凝着林沅当时当刻,满心的爱恋。
三年光阴,竟攒下了这满满一箱。
烛火在桌上跳跃,将林沅的影子拉得长长,扭曲地投在灰白的墙壁上。
林沅抱起一叠诗稿,走到院中那只弃置不用的铜盆旁。火折子亮起微弱的光,凑近纸页的边缘。
橙红的火苗先是试探地舔舐,随即向上窜起,贪婪地吞噬着那些工整的小楷。墨迹在火焰中扭曲、焦黑,化为灰烬。
灼热的气浪扑面,烘得林沅脸颊发烫,眼睛干涩得流不出一滴泪。
一本,又一本。
“沅姐姐抄的字,比原帖还好看。”沈砚曾经从身后拥着她,下颌抵在她发顶,笑着低语。
“此生能得阿沅为妻,砚复何求。”花前月下,他执林沅的手,目光灼灼,胜过头顶星辰。
火光明明灭灭,映着林沅毫无表情的脸。那些曾经视若珍宝的记忆,连同这些承载物,一起在火焰中噼啪作响,碎裂,成灰。
也好。
烧干净了,就轻松了。
就在最后一叠诗稿即将投入火盆的刹那,墙头忽然传来一声极轻,却带着刻骨阴寒的冷笑。
那声音,熟悉又陌生,像是从遥远的噩梦里挣脱出来。
“早知道你嫁的是这种废物……”
林沅动作一僵,霍然抬头。
偏院的围墙不高,墙头生长着几丛野草。清冷的月光勾勒出一个斜倚在墙头的少年……不,青年的身影。
他穿着一身墨色衣袍,几乎与浓夜融为一体,唯有那张脸,在月光下显出一种近乎妖异的苍白,下颌线清晰,唇瓣很薄,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
一双黑眸,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此刻正牢牢锁着林沅,里面翻涌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和某种更沉郁的东西。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完成了他那句话:“……当年就该把你锁在我身边。”
风吹过,卷起地上一片灰烬,打着旋儿飞远。
林沅握着那卷即将焚尽的诗稿,怔怔地望着墙头那张多年未见,却依旧能轻易搅动她心底最深恐惧与混乱的面孔。
谢凛。
怎么会是他?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不是应该……远在边关,或者,永远别再出现吗?
火光,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跳跃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