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夜幕低垂,热闹繁华的十里长街上已然安静下来,路边几间酒舍挂上了昏黄的灯笼,偶尔有过路的酒客凑上去敲了几声门,里头的小二打开一条缝隙,将人放了进去,复又小心翼翼地阖上了。
本朝宵禁虽不似前朝严苛,但百姓倒是依旧养成了日暮后鲜少外出的习惯。
韶仪带着剪霞鹧鸪二人站在肃国公府的门前,神情尚恍惚着,便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至,轻而缓慢,足可见这脚步声主人心情之愉悦。
“都这个点了,姐姐怎么还不回惜芍院去休息,杵在这儿做什么呢。”林妙娘一手扶着腰一手托着肚子,慢悠悠地走过来,面上依旧挂着平日那温柔谦和的笑容。她说罢忽然美目圆睁,一手掩唇:“哎呀,妙娘忘了,姐姐如今应当已经收到夫君写的休书,不再是这陆家的人了。”
鹧鸪与剪霞两个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听了林妙娘这么一说方闹了个明白。
见韶仪不说话,林妙娘笑道:“眼下这天色渐暗,姐姐不知道可有落脚的地方?昔年妙娘所居的小院一直闲置着,离府里也没多远的距离,若是姐姐要去住下,倒是方便。”
她这话可是半点也不搭好。林妙娘昔年住的地方,那是陆庭知偷养外室的地。若是如今韶仪去住,那岂不是说韶仪变成了陆庭知的外室了?
剪霞微一皱眉,鹧鸪是个急脾气,当下便道:“那种地方我们殿下觉着脏!”
说罢撸起袖子上前逼近几步,吓得林妙娘不由得倒退半步,花容失色道:“我腹中可是陆家的长子,你要做什么!”
“鹧鸪。”韶仪出声制止她,一面轻按住她的手臂,眼神安定而冷静。
鹧鸪咬唇退在一旁,韶仪温婉一笑,目光落在林妙娘的小腹上:“林小娘如今月份大了,还需多加注意才是,夜里风凉,莫要染了风寒。”她言语平静,不起半点波澜,让林妙娘一时间看不透韶仪此刻心中的想法。
不过韶仪倒是把林妙娘和陆王氏看的清楚,陆庭知从始至终都不曾露面,那一页休书虽然是他的字迹,但是不是他亲笔所写还有待商榷。不过想来林妙娘和陆王氏早已达成了一定的共识,不然依照林妙娘的性子,不可能如此着急地便来自己面前耀武扬威。
“不过倒是不知林小娘你怎么能如此确定,这腹中是个男胎呢?”韶仪扬眉浅笑,看起来没有半点攻击性,却让林妙娘神色微滞。
**
离开肃国公府,不用看那林妙娘,鹧鸪的心情也好上了不少。“方才看那林小娘飞扬跋扈的样子可生惹人生气。殿下您说的不错,还没生出来呢就张嘴闭嘴长子长子的,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依仗。”
鹧鸪说得眉飞色舞,剪霞瞥她一眼,轻轻摇了摇头。鹧鸪经她一提醒,才发觉韶仪神色间又恢复了之前的迷茫,连忙噤声。
鹧鸪年纪尚小,又是一直跟在韶仪身边,也不曾经过多少宫里的明争暗斗,自然不如剪霞看得清楚。韶仪方才那一句,多半不会单纯是如鹧鸪所言的这个意思,不然也不会引的那林妙娘神色大变,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便逃回自己院里。
“殿下。”剪霞轻声道:“天色已经不早了,咱们出来的匆忙,当务之急是需要寻一处歇脚的地方。”
韶仪虽然方才制住林妙娘,但也不过是一时半刻的回光返照。她的眼神打两人身上来回数次,仿佛才瞧见鹧鸪和剪霞似的:“你们虽然是我的陪嫁,但亦是宫中女官,眼下我既然离了陆家,你们便可以回到宫里去的。”
鹧鸪正欲出言,剪霞却将自己的手附上她的手背,继而向韶仪福身道:“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奴婢和鹧鸪都会一直陪在您身边的,您始终是奴婢们的殿下。”
京中关于韶仪身世的流言虽只是私下说道,却实在谈不上隐秘。剪霞两人稍作打听便能知晓,却仍然心甘情愿地随着韶仪出府来,哪怕是看在这两个婢女的份上,韶仪也多少清醒了几分。
这一整天,她一直在想,自己对于母后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而父皇若是明知自己并非他的女儿,又为何要将自己好生养在宫中。
十八年来,她一直以为自己是父皇和母后的女儿,是父皇的第八个孩子,是公主韶仪。
可突然之间,她发现自己前十八年的认知都是错误的。她的亲生母亲是一位从未有人知晓的贵妃,她的亲生父亲甚至不知道是什么人。
这一切对于韶仪而言,莫过于天翻地覆。
她用力甩了甩脑袋,将脑海中那些混乱的思绪暂且抛开。剪霞说的不错,可眼下韶仪不可能回到宫中,她虽是公主,却因出嫁得早,并没有在京中设公主府,这一时半会,竟当真不知该去何处了。
韶仪正迟疑之时,天色已全然黯了下来,乌云压顶,正是一副大雨将至的模样。
“殿下,奴婢记得边上有一间驿站,或可以趁雨来之前先做落脚用。”剪霞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微一皱眉,福身与韶仪道。
剪霞常年在府中,极少有出门的时候,如何知道附近有驿站可住?只是韶仪眼下心绪不定,不疑有他,便与剪霞鹧鸪一同快步前往。
方走到半路上,隐约可见前方葳蕤灯火,眼见着就要到驿站的门前,天上忽然下起瓢泼大雨,如倾如盖,几乎瞬间就要将三人淋了个透湿。
“芍芍。”
风雨声中夹杂着夏日最后的雷鸣,韶仪好像听到有人在唤自己,那声音穿过着支离破碎的雨声,来到她的耳中,却是如此清晰。
韶仪尚未反应过来,头顶忽然暗下来,她抬起头,便见到那人站在自己的身边,平日里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在此刻糅杂了许多她看不懂的情绪。
“芍芍,我们先快去前面避雨。”他的声音中不掩焦急与担心,一双手将一件玄色的长袍在韶仪的头顶撑起,为她挡住了大半的雨水。
韶仪尚未缓过神来,她只能感受到脊背后男子温热的胸膛,两人的体温几乎融为一体。身后人的心跳声与她的一同响起在她的耳畔,仿佛在这一刻,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人。
几人冒雨一路小跑至不远处的驿馆门檐下,背后那温热的气息疏忽抽离,头顶已然湿透的长袍被它的主人拿了下来。
“芍芍你淋湿了没?”秦怿顾不及自己湿透的衣衫,整颗心都挂在韶仪的身上,“赵年!让驿令马上安排一间客房,给公主烧好热汤换一身新衣裳。”
赵年自己亦是一身狼狈,咯吱窝下夹着一把还没来记得撑开的伞。
他哪想到自家主子一见韶仪公主便跟慌了神似的,一个猛子蹿了上去,等他这拿了伞,一转头人都没了影。可怜他这小短腿紧赶慢赶才赶上来,身上也被淋了个透心凉。
赵年心里头叨叨,脚上却是半点不敢怠慢了,连忙便急匆匆去寻这间驿馆的驿令去。
韶仪此刻才缓过神来问道:“皇兄……你怎么在这里?”
她的目光自秦怿的身上扫过,只见他将方才那件挡雨的长袍搭在手臂上,身上只穿着一件深色单衣,大半边的身子已经被大雨透湿,一头乌丽的长发贴在鬓间。有雨珠从顺着他的侧脸滑落,在下颌线凝成几颗晶莹的水滴,然后跌落在衣领,晕开一片深色的痕迹。
“我都说了让你好好在长信宫里休息,你非要急匆匆地跑出来做什么。”秦怿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因淋了雨而有些微冷的手掌抚着女孩的长发,因为保护的及时,她的身上只湿了衣裙。
“我是嫁出去的公主,哪有在皇兄宫里呆着的道理。”韶仪从未见过他的目光如此灼热,下意识别过脸去,一面答道。
仿佛是觉察到她的有意避嫌,秦怿紧抿薄唇却并不出声。
“更何况……”韶仪神色微黯,“既然我不是母后和父皇的女儿……你还认我这个皇妹吗?”她说罢苦笑道。
秦怿神色微怔,刚想启唇回答,忽见她神色间的颓然,微一俯下身,认真地道:“只要芍芍愿意,我就永远都是你的皇兄。”
韶仪没想到他竟会想也不想地如此回答自己,双目微睁,正对上他的双眸。
可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秦怿忽然直起身子来,正巧避开了她的目光。
“更何况,虽然如今整个京中传的议论纷纷,皇上和皇后也没有半点阻止。”他说到此处声音微微一顿,“但是父皇直到现在也没有半点要褫夺你的封号的意思。”
也就是说,她依然是当今的独一无二的韶仪公主。
驿令匆忙布好了一间上房给韶仪安置下,房中已有一桶热汤备好,韶仪脱下潮湿的衣服,任由自己整个人被热水所淹没。
她长舒一口气,将这几天来的疲惫都在这一刻洗净了。
“殿下,新衣裳拿过来了。”剪霞抱来干爽的新衣服叠放在韶仪手边的柜子。
“今天是你提前告诉皇兄的吧。”韶仪漫不经心地瞥了她一眼,若不是如此秦怿怎么可能正巧出现在这里。
剪霞低垂眼眸:“殿下吩咐过,只要如常将您的事情告诉太子。”
韶仪想起来自己确实这么说过,倒是确实不好说剪霞什么。她虽然私自通知皇兄,但是也没有坏心。
她一面心里想着,一面从浴桶中站起身来,擦干了身体,手中捧起叠放在边柜上的衣服,才发觉竟是一身新的衣衫,口中不由得道:“怎么不把刚才那身烘干了拿来。”
“是太子殿下吩咐奴婢拿了这身来,说刚才那件既然淋湿了,便不要了。”剪霞答道。
韶仪展开手里的新衣裳,如流波般的粼粼波光自衣料上流淌而过,下裙分明是淡红色的,又像是灿金色,在光晕的不同照耀下呈现出不同的流光般变幻莫测色彩。
“这不是西域新进贡来的料子,好像叫‘灿流霞’。”这衣料稀世罕见,听闻西域也不过上贡了两匹,没想到皇兄竟然用来给自己做了衣衫……韶仪穿上身,发现尺码竟都是正合适的。
“你怎么还把我的衣服尺码都告诉皇兄了。”韶仪随口道。
“什么……”剪霞竟然亦是双眸圆睁,“奴婢没有啊。”
芍芍:皇兄,你还认我这个皇妹吗?(落泪)
皇兄:……其实你可以不用当皇妹的。
芍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1章 应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