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去朝来,一转眼,离开侯府已经月余。
近来天气越发寒冷,屋檐、院角结了层厚厚的白霜,及至晌午才能化去。
十一月十六,是姜淮玉的生辰。
一大早,卫国公府便十分热闹,到处张灯结彩,教坊请来的乐师已经早早就到了府上,角门开着,下人来来往往,喧闹声远远的传来,扰人清静。
姜淮玉翻了个身正要再睡,却听门外传来说话声。她还未辨清是谁,卧房的门便被推开了,传来女子清亮的嗓音:
“还睡呢?这都什么时辰啦,再不起,我可掀你被窝啦。”
这声音一听就知道是宁乐公主,看样子她心情十分的好,姜淮玉知道她这么积极是为了什么,只好起床来。
几步的功夫宁乐就已经蹦到眼前了,她伸手揉了揉姜淮玉额上睡得略微凌乱的头发,傻笑道:“祝玉姐姐生辰快乐,今儿想去哪里玩吗,我带你去。”
“今儿还想出去呢?”
萧言岚一早就说今年生辰要大摆宴席,请了许多人,她少不得要应酬,哪能得空出去玩。
姜淮玉起身到妆台前坐下,青梅上来给她梳妆。
“外头还有谁来了?”
“不知道,来了一堆送礼的,”宁乐雀跃过来摸了摸姜淮玉乌黑顺滑的长发,又闲不下来似的把她的妆台上摆着的东西翻来翻去看,一面随口答道:“你二哥在门口接呢,意气风发的,他应该很高兴你回家里来住吧。”
这话姜淮玉忽然不知该如何接了,哪有亲生哥哥希望出嫁了的妹妹和离躲回家里的。
“他不总是那样吗?”姜淮玉懒懒看着镜中的她,淡笑道,“和我没什么关系的。”
“那就是和我有一丁点儿关系咯?”宁乐自顾自笑道。
姜淮玉忽然被她这逻辑惊了一惊,只怕姜霁书不是这么想的,但面上又不好说什么。
“我就知道嘛,”宁乐却没看她,自己高兴道,“方才我邀他晚上去游湖,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以前可没这么好约。”
宁乐趴在妆台上,仔仔细细端详镜中的自己,偏来偏去看头上的发饰,觉得今日的妆容的确是挺好看的。
早饭送进来,姜淮玉与宁乐一道坐下来吃。不多时,姜落莲也进来给姜淮玉祝生辰了。
见姐姐屋里有客人,她有些拘束。
姜淮玉与她坐在一处,将她手握着,看着宁乐自顾自乐呵呵地说着最近宫里发生的事,忽然觉得像这样身边有几个知己好友时不时聚一聚,不需要对付大宅院里的人情世故,不需要日日等着夫君归家来,自己想干什么便干什么,若能这么过一辈子似乎也是极好的。
不过她们两个终究都是要嫁人的,落莲将来不知会嫁给谁,但若是宁乐嫁给二哥,这府里倒是会热闹许多。
她与宁乐从小一起长大,对她的秉性再熟悉不过了,有些没心没肺的,似乎没有任何烦心事,总是那么开心,倒是像二哥。
只是二哥对她总有些不冷不热的,但细细一想,二哥似乎从没有对哪家的姑娘有过什么表示,也不知他是如何想的,倒是把娘亲着急坏了,追着他骂过好几回。
宁乐叽叽喳喳说到一半,发现姜淮玉望着半空在笑,疑惑不解问道:“笑什么呢?”
“没什么,”姜淮玉收回心神,抿了口茶,问青梅:“什么时辰了?是不是该出去见见人了?”
青梅答道:“生辰宴还有半个时辰开始,但前头传话来宾客陆陆续续差不多都来不少了,娘子要是想出去这便出去吧,要再坐一会儿也行的,外头有二爷照应着。”
姜淮玉起身来,“在哪儿坐都一样,这就出去吧。”
几人刚出听雪斋,就在花园里见姜霁书兴冲冲地过来了,他身后不远处还有两个人等在角门外,因为这里是内宅他们不便进来。
姜淮玉朝那边一瞥,他们背对着里面静默站着,本该认不出是谁的,可她竟一眼就认出了其中一人。
那人是三皇子萧宸衍。
说来也怪了,这么多年,也就上次夜里在皇宫见过一次,却对他的身形轮廓这么熟悉了。
只见他穿一身银色锦服,玉冠束发,身材笔挺修长,他的背影儒雅之中又有种莫名的冷傲孤清之感。
见姜淮玉微微蹙眉看那边,姜霁书立马讨好似的哄她:“那是煜王,方才聊得欢了,走着走着直到进了内院才发觉不妥,还是他自己先停下来不敢进院子里来,妹妹不会怪罪哥哥吧?”
姜淮玉淡笑道:“不会,想来今日到处都悬灯结彩,团花簇锦,处处都是人,一时没发觉也是正常的,既然来了就一道出去吧。”
姜霁书笑了笑,又看向她身旁楚楚动人的宁乐公主,这丫头真是阴魂不散,去哪儿都能碰到。
宁乐这时候倒是不说话了,只挽着姜淮玉的手臂,颇有些小鸟依人。
来到角门外,原本背对着里面的萧宸衍旋即转过身来,收起手中折扇,未理会其余众人,只是展眉朝姜淮玉笑了笑:“淮玉,祝你生辰快乐。”
姜淮玉刚要开口却见他身后不远处还站着一人,那人腰畔配着一把长剑,脸上蒙着黑色的面巾,眼眸乌黑深邃,却空洞洞的没有什么表情,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他两手环抱身前,冷眼看着,仿佛这里所有的人都与他无关。
“多谢煜王。”
姜淮玉不免又瞥了那蒙面男子一眼,这一瞥却见他右侧脸颊从蒙面巾处延伸到右眼角,有一道很长的疤。
兴许这就是他蒙面的原因吧?
蒙面男子注意到姜淮玉的视线,略微有些不自然地往上扯了扯蒙面巾,而后也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始终不带任何感情,冰冷彻骨。
姜淮玉曾偶然得知,几年前,萧宸衍外出替圣人去办差,回来的时候不知从何处捡了一个半死不活的人带回长安,医治了许久才活泛过来了。
自那以后,这人便时常跟在他身边,只是他从不踏进皇宫半步,也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卫国公府正苑。
人来人往,十分热闹,院子里各处都放了鎏金熏笼,瑞炭烧得火红,将冬日的寒冷摒于国公府之外。
姜淮玉这些年在文阳侯府深居简出,养的性子极静,一时间反而不太适应这么热闹的场合了。
只是这里的所有人都是为她而来,她只能始终带着笑,与在场之人一一交谈闲聊几句,有些是许久没见过的旧时相熟,有些是长辈,有些人甚至素未谋面。
说好的低调没成想竟然邀请来了这许多人,客人中有许多年轻郎君,有寒门官员,也有豪门士族,看来娘亲和二哥是真的有心将她从过往裴家的阴影中拉出来,直接塞进再一次的漩涡之中。
寒暄了好一阵子,姜淮玉有些疲于应付这么多人的殷勤,其实细思来,若不是因为自己是卫国公府嫡女,眼前这些人一多半是不会来的吧?
这其中有多少人是仅仅因为她这个人而非她的家世身份来接近她的呢?
姜淮玉正与户部尚书之子盛孑翊闲谈,此人一直拉着她侃侃而谈,姜淮玉也插不上几句话,她听得有些累了,往后退了一步,想从青梅手中拿过茶盅润润嗓,后肩却骤然碰到了一个人,在她未回头的一刹那间只感觉到他坚实的胸膛。
姜淮玉一惊,裴……?!
她睁大了双眼,忽然有些不敢回头确认,裴睿竟然何时不声不响地来了?
心惊之余没想到却是萧宸衍的声音从头顶响了起来,他的话中带着一丝冰冷的笑意:“我找了你许久,原来在这,有个东西给你看。”
不是裴睿啊,姜淮玉偷偷吁了口气,侧过头朝他一笑,感谢他过来替自己解围。
那盛孑翊见了萧宸衍,立马就收敛了那一副张扬的面孔,客客气气地朝他行礼问好。
萧宸衍微微眯着眼乜他,眼底闪过一丝寒意,盛孑翊立马识趣地走了。
此时一声琵琶弦响,交谈中的众宾客都渐渐静了下来,找到位子坐下。
萧宸衍领着姜淮玉到角落找了处座位,姜淮玉笑着看他,仿佛看到了曾经的他。
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没变,即使他的身份尊贵却不愿坐在贵宾位上,总是喜欢一个人待在没有人的角落里。
青梅小声提醒淮玉,“娘子,今日您是生辰宴主人,该坐到主位上去,县主和二公子那边。”
“嗯。”姜淮玉便朝萧宸衍告辞。
萧宸衍垂眸看她,欲言又止。
他漆黑的眼眸淡淡的,看着她的时候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片刻后,他薄唇轻抿,转而笑道:“少喝些酒,若是有人敬酒,就让姜霁书给你挡着。”
姜淮玉应下,转身走了。
此时,却见那蒙面男子不知从何处转了出来,与她打了个照面,没有说话,径直经过她身边朝萧宸衍走过去。
此人着实是有些奇怪,不知为何,她觉得他的眼神阴暗得有些可怕,仿佛想要杀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