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走了,姜霁书也回自己院子里去了,此时只剩下姜淮玉与萧言岚二人。
萧言岚静静坐在一旁,看着姜淮玉两手捧着奏疏,低着头把那两页文字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
文字婉转柔和,将情断恩绝写得淡淡的,仿若一片秋叶无声飘落水中,无可奈何顺水流走,虽戚戚却不见一丝哀怨。
两厢祝福之语,将这三年夫妻情分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看过此书的人,定以为这夫妻二人早该是离了彼此才是最好的安排。
良久,姜淮玉轻叹一声,喃喃道:“写得甚好。”
“谢世子夫人。”朱一行淡淡一笑。
朱一行年纪轻轻,形貌俊朗,饱读诗书,却空有一腔抱负,只因祖上身份,此生无法应试。还是走了些关系才进得国公府中教庶女姜落莲看书识字,平常也偶尔帮着府里写些文字,差事倒是清闲,却只是枯燥无聊。
虽然心中愤愤,但他每日教完姜落莲之余,还有大把时间读书,时而小酌一杯。
现今他早已看开,他这一生便只能如此度过,只盼自己多在县主和少爷面前露露脸,也许靠着他们的关系将来他的子孙能走一条不一样的路,光宗耀祖。
“那就谢过先生了,下去吧。”萧言岚这才发话。
朱一行又深深看了姜淮玉一眼,才朝她们恭敬施了一礼,退了出去。
萧言岚早先已经看过了这份奏疏,她自己看出了两行泪,今日姜淮玉看了这许久却连眼眶都未红。
萧言岚不禁纳罕,若不是她心已成石,那便是她把自己的心情藏得太深了。
“淮玉,这事,你还未同裴睿说过吧?”萧言岚问道。
姜淮玉轻轻摇了摇头,“那日离得匆忙,连裴郎的面都没见就回来了,女儿也是这几日才想清楚此事,立下的决断。”
“这样正好,择个日子,娘和你二哥陪你去一趟侯府,把这事同裴睿与他父母说清了。”
姜淮玉将奏疏合上,放于案桌上,淡淡道:“女儿想回侯府一趟,自己先与裴郎说,毕竟夫妻多年,须得给他一些时间,两人好言相商才是。”
和离这样的大事,萧言岚生怕姜淮玉敌不过他们一家子,定要吃些亏。
但她先同裴睿私下商量也好,该说的话说尽了,往后才不会后悔。
萧言岚便答应道:“待今晚给长翰与你表姨接风洗尘之后,明日你便回去同裴睿说清,而后阿娘再过去同他父母商议,议好了再去麻烦圣人。”
萧言岚心知肚明,有些事、有些情须得由她自己细嚼慢咽领略过了,才能真正放下,她是过来人,她知道,故此就没有花时间开导她。
说完,她便请秋雲过来讲话本故事逗她开心。
姜淮玉听了一会子便回了听雪斋去,因为姜落莲下午还要过来给她弹琵琶听。
听雪斋中,银杏叶纷纷扬扬飘落,满目金黄,比起逸风苑外那片似火的黄栌,这满地金黄色的银杏叶看着却柔和许多。
叶子落了这几日,树枝日渐萧疏,仿佛这里的秋日比逸风苑更冷一些,风也更大些。
姜淮玉不禁打了个寒颤,搓了搓小手。
“夫人觉着冷吗?”青梅问道,“要不咱们进屋子里等吧?”
“好。”
姜淮玉刚转身回屋,却见姜落莲从院外拐了进来。
“姐姐。”姜落莲兴高采烈地朝她打了声招呼。
及至近前,她道:“娘说姐姐许要同方表哥说一会儿话,让我晚一些才来,没想到姐姐已经回来了,莲儿让姐姐久等了。”
“没有久等,我也才刚回来。”姜淮玉拉了她的手,一道进房去。
姜落莲的丫鬟抱着琵琶跟在后面,她在墙边原本摆着姜淮玉的古琴的琴案后坐下,接过琵琶。
姜淮玉看了一眼空空的琴案,那上边原本放着的琴现下还在逸风苑的卧房中。
这几日未回去,没人擦拭,许是已经落了些灰吧。姜淮玉轻叹一声,又朝姜落莲笑了笑。
纤手拨弦,一曲《绿腰》婉转绕梁,清心净意,连院子里嬉闹玩笑的婢子们都停了下来,伏在门外栏杆上听这弦声。
这首琵琶曲,却听得姜淮玉心中百转千回。只因,裴睿午后小憩时,喜欢听她弹琴。
琵琶与古琴曲意虽有差,弹奏时却都倾注了无限情思,落莲那低眉弹奏的样子,让姜淮玉仿若看见了自己。
曾经,纤柔的手轻抚琴弦,流泻而出的是她对榻上斜倚着的那男子无尽的爱意和眷恋。
而此时,琵琶曲音听来却有如锥心……
一滴清泪划过她白皙美丽的脸庞,她只唏嘘:不过是想听一曲琵琶,可为何世间任何事都已烙上了裴睿的名字?
*
晚宴设在如意堂。
从汀兰院过来绕一点路便可经过听雪斋,梁娉仙早些时候已经先过去找萧言岚了,一个人步行至附近,方京墨特意走得慢了些。
从前,他每每经过这里都会放慢脚步,有时能听到院子里传出的笑声,有时能听到她奏的琴声,有时,能恰巧碰见她。
今日,就恰巧碰见了她。
姜淮玉一出院门就见不远处长身而立的人。
方京墨走上近前,笑道:“表妹,好巧。”
“嗯,好巧。”姜淮玉也道。
两人沉默地往如意堂走,一个满是心事,不愿多说什么客套话,一个心里却如微风轻扬,发觉连长安的风都是清甜的。
一场家宴,不见奢靡,却处处是主人家用了心的招待。
萧言岚早半个月就差人准备了,厨娘做了许多现下长安城富贵人家之中最流行的吃食,样子做的好看,色香味俱全,在花厅柔和的灯光下看着让人心情很好。
姜淮玉刚落座,却看见面前摆了一盘小饼。
同样的瓷盘,同样的小饼。
中秋都过去许久了,为何这时节还做小饼?
萧言岚见姜淮玉盯着那盘小饼发呆,便朝她解释道:“这小饼你姨母喜欢,所以我特意让厨娘做了些来……”
姜淮玉却未听见她说的话,脑中只回荡着那年她对裴睿说的那句话:“以后,淮玉年年与裴郎一起吃。”
想来恍若大梦一场,这才不过第三年,他们今年却没有一同吃了。
终归,是话不能说得太满。
萧言岚早就看见了姜淮玉眼下淡淡乌青和眼角的红丝,现又见她伤神的样子,怕她下一刻便要哭出来,忙示意姜霁书聊些其他不相关的缓和气氛。
姜霁书对这些事最是拿手,便随意扯了些近日听来的闲话。
听他说起官场上的事,梁娉仙,对这些也颇为上心,便认真朝他打听情况。
姜淮玉收了心绪,一面吃饭,一面听他们聊天,他们说的人有些是她认识的,听听倒也觉得有趣,渐渐地便忘了那些伤心事。
*
夜已深,听雪斋中烛火摇晃,女子单薄身影挑灯窗下。
寝屋内只有姜淮玉一人,她身上披着件雪缎长衫,将手中文书读了又读,一遍又一遍,直到泪眼模糊,一字也再看不清。
“……文阳侯世子裴睿与卫国公府嫡女姜淮玉今请上允准夫妻相离。”
她念着二人的名字,脑中浮现的是五年前的那个春日,裴睿英俊的侧脸,他一身少年气,音容笑貌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
怎么就走到今日境地了呢?
原以为已经准备好了,原以为已经不会难过了,谁知这看着毫无情意的一纸和离书却让自己如此难受。
或许是原先只是心里想想,如今知道一切就要成真了,心底的痛才被毫无保留地剥开,无处藏身。
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下来,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将她刚刚发着抖签下的“姜淮玉”三个字晕染开来。
姜淮玉忙以手背擦了擦眼泪,这才看清这滴泪只是在字的边上晕开了一些,三个字还是看得清的,泪水现下已经透进纸里了,她黯然吁了口气。
这该是自己最后一次因为裴睿而哭了吧,所有的悲伤都凝结在那一滴泪里,像是带着两个人的印记渗进纸里,再不会出现了。
天明之前,姜淮玉想最后一次不顾一切地哭一回。
因为明日,她便要亲自去了断这夫妻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