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风雨大作,雨点打在瓦片上又顺着屋檐下落,本该寂静的夜里现在却是热闹了些。
“我听风袖说,宫主经常会来别苑小住,既然风雨这么大,留下过夜是明智的。”毕竟这是她的地盘,傅雨歇不太明白凌露白为何特地解释。
“嗯。”凌露白应着,站起身来,“睡这么久,还没用膳?”
傅雨歇点头:“雨太大了,手边没有伞,只好沿着长廊走过来碰运气,不想宫主竟也在这里。”
凌露白笑了笑,说:“确实碰上运气了。”说着,她走到书架上,找出了把伞,“不过只有一把,委屈你与我挤挤。”
傅雨歇自然是没有意见,两人一同走出书房,在门外的屋檐下站定。她们身高相仿,真要比起来,凌露白高那么一点点。
“伞太小了,你靠我近些,我们挨着走。”凌露白撑开伞,单人小伞实在是难以照顾到两人。
傅雨歇躲进她的伞下,却还是尽量避免与她身体接触。屋外没有书房里敞亮,只有几盏灯笼摇曳着烛火,两人在夜色中谁也看不清谁的表情。凌露白手臂一捞,揽住傅雨歇的腰将她收进自己怀里:“挨着我,你的伤还未痊愈,莫要再淋雨受寒。”
傅雨歇心知她说的有理,也不好推脱,伸出手回揽住她的腰,低下头,熟悉的气息伴随着雨雾的潮湿,拨弄着她的情绪,泛红的耳后悄然隐入夜色里,她的声音低低的:“走吧。”
雨滴落在伞上,因为伞下逼仄,两人走得不算快。凌露白撑着伞,另一只手垂在身侧,感受着搭在她腰际的手若即若离。她不动声色,唯有唇角的笑意从未消散过。
*
风袖见两人打着伞过来,雨滴在凌露白的左臂上,晕湿了一片,急忙准备了帕子去擦。
“宫主,这都湿了,去换一身吧。”
凌露白看了看,确实有些凉意:“也好。”转而对傅雨歇说,“不用等我,你先用膳。”
傅雨歇不肯,那样太失礼数:“我等你。”
“好。”凌露白也不再说什么,这样就够了。
风袖看着门口收着的伞,心里奇怪书房分明还有把大伞,宫主是没看到吗?为何不用?
凌露白动作很快,换了身烟青色的常服。
“怎么吃得这么少?”凌露白看着傅雨歇没吃多少就放下了筷子,不由皱起了眉。
傅雨歇用帕子擦了擦嘴,摇头表示真的吃不下了。
“是菜色不合胃口还是不舒服没胃口?”
“许是身子虚弱,没什么食欲。”傅雨歇说的是实话,“但是比起刚醒来的几天,我只能吃一些流食,现在已经好转很多。”
凌露白也停下筷子:“若是身体哪里不舒服,莫要忍着;想吃什么,也尽管和悦齐风袖说。你才答应我的,要对自己的身体负责。”
她言辞恳恳,半句不像是装的。可傅雨歇着实是想不通,凌露白为何对她这般好。这人说她们三年前只有一面之缘,可仅是一面之缘的关系,就能让她这般体贴周到地对待自己吗?
“又在神游?”
傅雨歇回神,对上凌露白含着笑意的双眸。有一瞬间的犹豫,最终还是问了出来:“三年前,你我之间发生过什么?”
闻言,凌露白脸上一怔,但很快恢复了:“你是想起什么了?”
“没有。只是我觉得,宫主对我这般好,必定有什么原因。”
凌露白拿起一旁的酒壶,替自己斟上酒,她垂下眼眸看着流淌的酒液,淡淡地说:“原因倒也不复杂,阿溪姑娘生得好看,我很喜欢你。”
“你……”傅雨歇未曾想到会听到这样直白的回答,除了惊讶还有些许羞赧,一时不知怎么接话,毕竟她原以为是三年前发生过什么事才让凌露白这样对她。
“好看的人大家都喜欢,而对喜欢的人好,自是理所当然。三年前确实发生了一些事,但你我并非仇家,你倒也不必担心我们之间有什么仇恨。”凌露白喝下酒,像是在回忆往事。
傅雨歇半信半疑:“为何宫主不肯告诉我三年前的事?”
凌露白放下酒杯,笑了笑:“我们虽非仇人,但当时的事说起来令人难以置信。这种事,比起从我口中说出来,倒不如你自己想起来更可信,也更能接受。”
“宫主是打定了主意不告诉我?”
“是。”凌露白与她四目对接,眼神坚定坦率。
傅雨歇没再说什么,低下头见她的杯中空了,便拿过凌露白手边的酒壶作势要替她斟酒。
见她这样,凌露白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像是认输般地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腕。
肌肤相触,手腕上传来另一个人的体温,傅雨歇抬眸,望见的便是凌露白微蹙的眉头,脸上似有不忍。
“若是离开云鹤宫前你还未想起,我答应你,会将事情始末全盘告诉你。”话虽如此,凌露白却并不想走到这一步。毕竟,傅雨歇自个儿想起来后的反应,会有趣得多。
“好。”傅雨歇收回视线,转而看着凌露白握着自己手腕的手,皮肤白皙,手指修长纤瘦,好看的很,没什么情绪地说道,“宫主放开吧。酒没了,我替你满上。”
凌露白见她也不闹,收回了手:“喝完这杯我不喝了,比起酒,我更爱茶。”
“是吗?也不知道谁今天才告诉我,桃林里树下埋了好多桃花酒和青梅酒?”傅雨歇淡淡地反问她。
凌露白失笑:“好了,就当我口是心非,不戳穿行不行?”
傅雨歇也笑了,虽然笑得浅,却明艳动人。
凌露白拿起酒杯小口抿着酒,从未觉得这酒有这般香醇过。
晚膳后,两人回到书房。傅雨歇问凌露白可是在处理宫中事务,凌露白否认,说是在作一幅画。
“作画?”傅雨歇看了看书桌,并无画。
凌露白说:“我收起来了。画得不好,现在还不能让你看。”
“你画了什么?”
“等看到你就知道了。”
傅雨歇对此并没有多感兴趣,比起凌露白的画,她倒是对这书架上各类收藏品和小物件更有兴趣。
“九连环?”
“小时候玩的,当时解了好久。”凌露白回答,“没解出来的时候,天天拿在手上。”
傅雨歇:“花了多久解出来?”
“我比较笨,花了好几天。”
傅雨歇不接话,仅当她是自谦的说辞,又去看书架上一格的鸠车:“这也是你的?”
“我的。”凌露白走过来,取下放在手心,“小斑鸠雕得是不是很可爱?”
傅雨歇伸出手指,轻轻抚了抚斑鸠的脑袋:“为什么是斑鸠,不是鹤?”
凌露白莞尔一笑:“云鹤宫老祖宗的图腾,我怎么敢?”
“斑鸠的尾巴怎么了?”傅雨歇从她手心举起鸠车,发现尾翼处缺了一角。
“小时候抢不过我爹,他还逗我,我发了脾气将它摔了。”
“很难想象宫主也有任性的这面。”傅雨歇将鸠车放回原处。
凌露白转过身,边走向书案,边说:“阿溪姑娘还不了解我,我身上可多的是任性的地方。”
“比如?”傅雨歇也随她过来,坐到靠窗的榻上,随手翻阅起炕几上的书。
“比如——”凌露白没抬头,执笔在纸上落下了第一笔,“我不放你走这件事。”
“前几天,你可不是这个说法。”当时她分析利弊,说得自己不留下来都不行。
凌露白没有正面回答她,心思放到了面前的纸上:“我这么笨,脾气还不好,秘密你都知道了,可轻易不能放你出去。”
傅雨歇也学她不抬头,看着手里的书:“宫主最好是能看住我。”
“我有的是办法。”
之后,两人都没再说话,专心做自己的事。过了好一会儿,烛火将尽,凌露白抬头,发现榻上的人早已趴在炕几上睡着了,手臂还枕着那本书。
凌露白轻叹一口气,如此易疲累,定是这次受伤元气大伤,身子虚得不行。不忍心叫醒她,凌露白取了厚毛毯盖在她身上。
看着傅雨歇的侧脸,凌露白陷入自己的思绪。不在别苑的这几天,她并非真的全忙于处理宫中事务。那日与傅雨歇相处不到一天,她却极为敏锐地察觉到了自己异常的情绪——欣喜,有趣,紧张,雀跃,还有一丝悸动。
于她而言,这些感觉是陌生的,但并又并非完全陌生,或许用“不熟悉”来形容会更精准。在三年前,她也曾这样感知到过,然而不同的是——相较于之前,她明显感觉这次的情绪更浓郁了一些,或者说已经发酵成了另一种东西。
她开始沉溺于这些复杂又奇怪的情绪,一面期待,一面紧张害怕,小心翼翼地斟酌自己走的每一步。她的内心,远没有面上表现出来的那么游刃有余与镇静。何况,只有她知道——那只从锦凰宫飞出来的小凤凰有多倔强,多骄傲,多敏感多疑,又有多难俘获。
傅雨歇不会知道,她只用了两天就处理完了繁杂的事务,磨蹭苦恼了一天,又花了一天来想梳理内心异常的情绪,最后又逼迫自己忍了一天,才允许来这里。
如此耐不住性子,如此急躁,万般是不像平常的自己。好在最后她还是找回了理智,这几日没来得及好好洗漱,得好好沐浴完换身衣裳才行。
想起昨夜自己犹豫不决穿哪身衣裳的情景,凌露白兀自失笑,她怎会反常至此?侍女说鹅黄色衬人,显得好看,她才解决了此番难题。之后,又觉得空手去不好,思来想去,折了杜鹃花才放心前来。
而当面送花这种事,她现在还没法坦然地去做,毕竟怀揣着那种心思送花,她也是头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