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宴前一日,我在炕柜前翻拣许久,最终选定了一身月白色软缎旗袍。料子是吴明泰特意让人从兰州捎来的,轻薄如雾,上面用银线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在灯下泛着柔和的珠光。旗袍剪裁合体,立领衬得脖颈修长,腰间收得恰到好处,下摆开叉至膝上三寸,既不失少奶奶的端庄,又带着几分时兴的雅致,比寻常宽袍大袖更显身段。
只是配裤子总觉得臃肿,衬不出旗袍的灵动。忽然想起从前和海霞一起逛洋货铺时,见过挂在货架上的肉色连裤丝袜 —— 海霞说那是省城女学生都爱穿的,贴肤显瘦。我立刻让丫鬟去城南的 “瑞福祥” 洋货铺,按我的尺码买回一双。
这丝袜是机器织的,质地细密光滑,弹性十足,比自己缝的丝绢贴合多了。但现成的袜尖太宽,不合我二寸九分的脚型,我便让针线房的婆子帮忙修改:把袜尖多余的布料顺着裹脚后的脚型缝窄收尖,又在足背处略作收紧,恰好能贴合我隆起的脚背曲线。
穿的时候格外小心。先一层层缠紧裹脚布,勒得脚背隆起如新月,四趾妥帖地折压在脚心,再套上绣着暗纹的白袜,将脚踝处用细带扎紧 —— 这两层是根基,既护脚又能让丝袜更服帖。最后拎起修改好的连裤丝袜,顺着小腿往下拉,指尖轻轻抚平褶皱,到脚尖处时,特意将丝袜往裹脚布上贴得更紧些,确保每一处都贴合无松垮。
低头端详时,不由得心头一动。肉色丝袜像一层薄纱,将裹脚布与小腿的界限模糊得严严实实,原本略显突兀的脚踝,此刻过渡得愈发自然流畅。丝袜下,能隐约看到白袜勾勒出的、高高隆起的脚背弧线,像藏在云雾里的小丘,细腻的布料将皮肤的肌理隐约透出,添了几分朦胧;而脚尖处收得极尖,仿佛小腿直接伸出了个玲珑的小尖儿,说不出的奇异美感。再配上一双藕荷色缎面弓鞋,鞋头绣着小巧的珍珠,鞋帮紧紧贴合着脚背的弧度,整个人站在那里,既有旗袍的时兴洋派,又有小脚的古典纤巧,新旧交织,别有韵味。
舞会当晚,吴明泰扶着我登上骡车。车窗外,西宁城的夜色被灯笼映照得暖融融的,丝竹之声从远处的会场飘来,夹杂着隐约的笑语,让我心里既有些局促,又藏着几分对新场面的好奇。
抵达会场时,青砖院落里早已灯火通明,大红的灯笼挂满廊下,映得青砖地都泛着红光。院内的石榴树下搭着戏台,戏子唱着《花亭相会》,锣鼓声与弦乐声交织,热闹非凡。吴明泰小心翼翼地扶我下车,刚踏入正厅,原本喧闹的人声便骤然静了一瞬,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我身上,有探究,有惊艳,也有几分打量。
“这便是吴家新娶的少奶奶吧?瞧这模样,真是标致!”“这身旗袍样式真洋派,还有这丝袜,怕是省城都少见!”“再看这脚…… 我的天,怕是不足三寸吧?这般纤巧,真是世间少有!”“难怪吴老爷子宝贝得紧,这般才貌兼具的儿媳,真是好福气!”
赞叹声、惊叹声此起彼伏,也夹杂着几句细碎的议论,无非是说我 “太过纤弱”“不便走动”。我心里明镜似的,到场的达官显贵家的姨太太们,哪个不是小脚?就连没到场的马主席的姨太太,我也听人说过,是缠得极周正的三寸金莲,据说马主席最是宝贝。只是她们多穿宽袍长裤或厚重裙褂遮掩,不像我这般,借着旗袍和丝袜,将小脚的玲珑显露得恰到好处,既不张扬,又难掩别致。
公公站在不远处,听着那些夸赞,嘴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眼角眉梢都是骄傲,时不时朝旁人拱手,语气带着几分自得:“小儿媳性子文静,全凭家里教养,让各位见笑了。”
吴明泰始终紧紧扶着我的胳膊,指尖带着温热的力道,在我耳边轻声安抚:“别慌,有我呢。” 他引着我往人少的地方走,沿途遇到相熟的乡绅和官员,便笑着介绍:“这是内人陈玉娟。”
最先迎上来的是省府民政厅的张厅长夫妇。张厅长身着藏青色中山装,面容和蔼,握着吴明泰的手寒暄了几句,目光落在我身上时,带着几分温和的赞赏:“陈太太真是风姿绰约,吴老弟好眼光。” 他身旁的张太太拉着我的手,语气热络得像是多年未见的姐妹,指尖带着微凉的玉镯触感:“陈妹妹这身打扮真好看,尤其是这丝袜,衬得脚儿愈发玲珑了,在哪家洋货铺买的?改得这般合脚,真是费心了。”
我脸上带着得体的浅笑,微微欠身回应:“张厅长过奖了,姐姐谬赞。丝袜是瑞福祥买的,让家里婆子改了改脚型,不过是图个合身罢了。姐姐佩戴的玉镯才真是雅致,一看就是上等好玉。” 我刻意提起她的首饰,既避开了对小脚的过度聚焦,又捧了对方,张太太果然笑得更欢了,拉着我絮絮叨叨说起洋货铺的新货,还说往后要约我一起逛街。
不远处,西宁商会的李会长也带着夫人走了过来。李会长是吴家皮毛生意的重要合作伙伴,平日里往来甚多,他见了我,笑着打趣:“早就听说吴老弟娶了位才貌双全的太太,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陈太太这小脚,可是咱们青海地界的一绝啊!” 李夫人穿着一身绛红色旗袍,脚上是一双黑色缎面弓鞋,她细细打量着我的脚,眼神里满是羡慕:“可不是嘛,妹妹这脚缠得真周正,脚背隆起的弧度真好看,一看就是下了苦功的。我家那丫头,就是不肯好好缠,如今脚型总觉得差了些意思。”
我连忙谦逊道:“李会长客气了,姐姐过誉了。缠脚本就是女子的本分,不过是我运气好,缠得还算周正罢了。丫头们性子活泼,慢慢教导便是,姐姐不必着急。” 说着,我悄悄挪动了一下双脚,左脚尖轻点,旋即换到右脚跟,维持着平衡,生怕站久了失了仪态。李会长闻言,对我更添了几分好感,转头对吴明泰说:“吴老弟,你这媳妇不仅模样好,性子也通透,往后咱们合作,更放心了。”
席间,吴明泰更是悉心照料。他先扶我在铺着软垫的红木椅子上坐下,又特意让仆人搬来一张矮凳,垫在我脚下,低声道:“这样脚能舒服些。” 桌上的菜肴丰盛非凡,有清蒸湟鱼、红烧羯羊肉、酥炸羊排,还有精致的点心果子。他怕我夹不到远处的菜,便一一替我夹到面前的小碟里,还特意挑了些软烂易嚼的,轻声叮嘱:“慢慢吃,别着急。”
有人敬酒时,他便替我挡着:“内人不胜酒力,我替她喝了便是。” 一杯杯酒下肚,他脸颊泛起红晕,却依旧记得时时顾着我,时不时问我要不要喝水,脚会不会累。
中途我想去净手,吴明泰小心翼翼地扶着我起身,穿过喧闹的人群时,不少人仍在悄悄打量我的脚,议论声隐约传来:“这般小脚还能出席这样的场合,真是不易。”“吴家真是疼媳妇,全程都扶着,真体贴。” 我微微低着头,不去理会那些目光,只专心跟着吴明泰的脚步,遇到门槛时,他便弯腰将我轻轻抱起,动作轻柔得生怕颠簸了我,惹得旁边几位姨太太连连夸赞他体贴。
回来时,恰巧遇到马主席的副官王参谋。王参谋是吴明泰的同窗,两人关系素来交好,他笑着对我拱手:“陈太太,久仰大名。前几日马主席还提起,说吴家娶了位才貌双全的少奶奶,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试探:“往后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陈太太尽管开口,看在吴老弟的面子上,我定当尽力。”
我连忙道谢:“多谢王参谋关照,劳烦您挂心了。日后若有需要,定当叨扰。” 这番交集虽浅,却也算是搭上了些许关系,吴明泰在一旁笑着点头,显然对这局面颇为满意。
走廊里,几位官员家的仆妇见了我的脚,眼神里满是羡慕,低声议论着 “少奶奶好福气”“脚儿真标致”“能得这么多人夸赞,真是体面”。我微微低头,看着丝袜下那玲珑的轮廓,心里没有半分不适,反倒觉得这便是应有的体面 —— 女子的端庄,既藏在言行举止里,也显在这双合乎规矩的小脚中,配着时兴的物件,更是锦上添花。
回到席上,吴明泰见我神色坦然,笑着凑到我耳边:“旁人都在夸你呢,说我娶了个既有体面又有福气的媳妇,还帮我搭了不少关系,真是我的贤内助。”
我脸颊微热,轻轻捶了他一下:“净胡说。” 心里却明白,这场舞会的骚动,无关旗袍的时兴,无关丝袜的别致,终究是因这双小脚。而这份被众人认可的 “体面”,不仅让我在达官显贵间站稳了脚跟,为吴家的生意和人脉铺了路,更是我多年苦熬换来的归宿,是女子本分里最稳妥的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