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秋光冷雨,距离她和谢长殷决裂,已过了几日。这几日她将房内的一些东西“清掉”,又找了个原因,把花园里的一个小厮踢出府。
她把那些东西连带着都给那小厮,让小厮自己决定给不给谢长殷,反正不关她的事,她说这些不过是多余的东西。她说话的时候语气脸色十分冷漠。
她与他,一刀两断。
如此快刀斩乱麻,如此狠心决绝,让谢长殷见到东西时,自嘲一笑,心里像千万根针扎一样。
手下说她说他见到就懂了,谢长殷当然知道。
那段时光,于经历过那一世的他们来说,自然知道是横生枝节,但这枝节深入心肺,骤然拔出来的时候也特别疼,溅得鲜血淋漓。
婢女们敏感地察觉林挽姝最近有些古怪,她们都缩着头大气也不敢出,夹着尾巴小心做事,生怕不小心惹了小姐发怒。
气氛低迷。
小蝉就是其中一员,她年纪最小,与林挽姝相仿,生性活泼憨直,许是小姐曾带她出去玩的缘故,她不仅拿她当小姐,更像拿她当个聪明厉害的姐妹。
“姐妹”情绪低落,行为也十分古怪,她在房里做事,时常带着好奇探究的目光偷偷打量。
比如此刻,她拿着抹布擦博古架,却忍不住偷瞟那边窗前独坐的身影。
小蝉很不解,为什么小姐突然性情大变因为一点小事驱逐掉那个小厮,至今院外别的小姐下人都在说她刁蛮。但小蝉知道,小姐是很好说话的。
而且小蝉也不解,遣散小厮给银两就好了,为什么小姐要拿自己平时爱重的那些东西给他。小姐好像一夜性情大变,喜欢的变成不喜欢了。
但是如果说真的变成冷漠绝情刻薄的嘴脸,小姐好像依旧又很好说话,只是不像以前那样爱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时常在窗前拿着一根细长的金簪发呆。
她的神情微黯,好像很伤神,说不出的痛心苦涩在她好看的眉眼徘徊,变得忧郁,出离于世。伴着秋日窗外飘零的落叶和细雨凉风,让小蝉觉得小姐还是那个小姐,甚至,是变得很可怜的小姐。
小蝉不敢说话,只重复着一个擦桌子的动作默默看她,那一小块桌子要被擦出光来啦,林挽姝再走神再迟钝也有所感觉,让小蝉可以去休息,不用总忙活。
但是小蝉没有像其他大丫鬟一样得了主人准告就自由放松去了,她端来一盏热茶,默默放到林挽姝身边。
林挽姝看着她,眼里闪着水光。
那一世的林家整个大府邸除了她无一幸免,小蝉最终结果可想而知。
“小姐,你怎么哭了呀?”
“不是,我没有,是外面雨丝飘进来,进眼睛了。”林挽姝抹了把眼,微笑着说。
“小姐,你要有什么事可以和小蝉说,小蝉虽然笨,但是小蝉想试试能不能帮到小姐。”
“没事了。”林挽姝握上她的手,小蝉的手和她差不多大小,提醒着林挽姝现在的年岁,她心里定了定,没事的,一切都可以重来,她会努力挽救,一定不再让林家灭门。
而错误的过去,再心痛酸楚,便过去吧,抛置在那段过往时光里。好在她已快刀斩乱麻,随着年深月久,一定可以消磨掉的。
时光与世事是最奇妙的,可以让曾今感情甚笃的人各奔前程,相去日远。
林挽姝放下了金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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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林儒贤休沐赋闲在家,林挽姝端着托盘进去,“桃酥配香茶,爹你最喜欢的。”
她爹原本闲来无事又开始对着两根竹子提笔作诗,见她来立刻放下纸笔笑着过来,十分感动:“我家阿姝长大了,都会给爹送早茶了。”
林父一边吃一边连连赞叹,用他那考状元的辞藻将小小一盘桃酥一盏香茶夸得天花乱坠,一通对偶排比比喻拟人下来,核心只有两句:“阿姝送的早茶真好吃”“我女儿阿姝真厉害”。
林挽姝捂嘴偷笑:“行啦爹,送个早茶而已,你快吹上天啦,你要是喜欢我以后天天给你送。”
能为家人送早茶的日子,她曾经有段时间求也求不来呢……
“这可不行,天天送那不累着我家阿姝了。”林父故作正经玩笑说。
用罢,林父拍掉手上碎屑,正色看向林挽姝:“说吧,找阿爹什么事?”
林挽姝:“无事就不能来孝敬您啦?”
“得了吧,”林父不屑地觑一眼她,“知子莫若父,阿爹虽和你分别三四年,你一个眼神想干什么爹还是知道的,说吧,是不是在外面闯祸了不敢让你娘知道?”
“没有,爹您想哪儿去了!在您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吗?”饶是林挽姝从前再如何镇定稳重,真正到了家人面前,也还是带点小时候阿姝的影子。
她说着说着忍不住红了眼眶,这就是家人,最熟悉的关系最紧密的家人,仅一个眼神便能见微知著。
“阿姝怎么哭了呀?是阿爹不好,是爹说错话了,别哭了,阿姝要生气打爹两下出气好了。”
林父看她突然涌出泪来,惊慌得手足无措,抓着她的手腕就要往自己身上招呼。
林挽姝抽回手,破涕为笑:“爹没说错,我就是看到爹太高兴了。”
她拿帕子擦干了眼泪,认真说道:“我此来却也有一事想请求爹爹。”
林父立马认真道:“你说,只要爹能做到,保证答应!”
说着又补充一句:“当然让你娘不高兴的事不能做。”
林挽姝笑开,她爹还是这么妻管严。
“是阿爹能做的,和阿娘无关,”林挽姝正色道:“我想请阿爹,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千万别向钟房检举,匿名的也不行。”
林父很是惊奇:“朝廷近来新设供人检举的钟房,阿姝你连这个都知道?”
“我知不知道不重要,总之爹你照我说的做就行。”
林父面露疑惑为难:“今上设立钟房,本就是为广开言路肃清朝纲的啊……”
林挽姝听他这话就知他原就有投信打算,她努力说服他:“虽设钟房,但钟房里未必真干净,就算现在干净,能保证以后吗?”
以后,可是由宫里的权宦掌握,大太监高公公上位后,将以前检举过他的人一一清算。
钟房原本为政治清明设置的信封箱,那一封封检举信后来不知成了多少人的索命符。
当然,也索了林家的命。
只是林挽姝搞不懂,父亲说过他匿名了,为何还有官兵抄府下罪,所以是谁泄了密的?
然而这些疑问只能留在那一世了,只要她爹不投上那封检举信,那泄密之人也无的放矢。泄密之人以后可以慢慢找,慢慢猜,就算找不到也无妨,只要能保林家安稳。
林父面色犹豫迟疑,但见她尤带水痕的眼珠,最后答应了。
她爹这边已经解决,接下来是林府大老爷那边,也就是林挽姝不知道远了多少房的族伯父,青州林氏家族真正的掌权人。
当时她遁离京城后,曾在流亡途中听到一个传言,说林氏整个家族在京官位不高不低,枪都打出头鸟,本不用死得这么惨烈,但林家朝三暮四,既站朝臣党又接受阉党的示好,
以至于阉党得势后,据说高公公手下一亲信与林家大老爷有旧怨,得势便向林家下手。
这个传闻是有些根据的,因为那位大伯父死于酷刑,在狱中折磨很久,比她爹还惨。
所以林挽姝想能不能劝劝这位大老爷。与其做墙头草落败时谁也不救,倒不如一开始就坚定地站朝臣党,或许能改写结局,拼得一线生机。
林挽姝一介女眷,还是林家某一房的小辈,要单独见官居五品的林府大老爷,且不说易与不易,就说见了,林大老爷也未必肯听她的,对她必多有轻视。
林大老爷的夫人是江明雪,林大老爷对她颇为爱重。能让她吹点枕头风影响些林大老爷也好。
于是林挽姝不惧这位严厉威严的大夫人,每日早早起了到她房中做功课,琴棋书画,针黹女红,看着十分乖巧恬静安生,让大夫人身边的嬷嬷十分惊奇地狐疑她是否真地转性,还有胆子转到大夫人面前。
不怪嬷嬷惊奇,大夫人向来以恩威并施的铁血手腕管治林府,上上下下井井有条,无一不对大夫人叹服。
当然,很多也是惧怕,像府里,就没哪个小姐少爷敢这样直接来大夫人房里做功课的。
按理说是可以,但很多少爷小姐对大夫人房里端庄严厉的氛围避之不及,没哪个闲着没事想往大夫人这里撞,夫人亲子的少爷除外,不过少爷已经长大外放做官了。
这不,这么多年出了林挽姝这么个怪胎。
林挽姝来大夫人房里做功课已经几日了,这几日她就在房里隔出来的那一间,外间的人进进出出商讨请示,丝毫没影响林挽姝弹琴写字作画刺绣。
丫鬟们偷偷往这儿新奇地瞄了好几回,大夫人依旧目不斜视处理着她的事情。
这日傍晚,林挽姝在斜阳中拉着丝线刺绣,
大夫人处理完账本站起来走走,忽然走到林挽姝这边凉凉道:“够了,你现在的绣艺也就勉强能看的水平,别再用你那三脚猫的绣艺琴艺给我玩什么含沙射影那一套。”
林挽姝暂停刺绣:“您知道了?”
大夫人不以为意:“你不就是想说不要做墙头草既要又要两边讨好么?”
林挽姝大方应对:“墙头草看似两边讨好,实则都在两边外围,没有一方会真正保护它。”
“可也没有一方会闲着没事干多费精力拔不重要的草。”
大夫人目光如平湖,站着淡淡俯视坐着的她:“林挽姝,你还是太年轻了,你不知在京维护一族安稳有多难,最后无论是谁封储,都与你一介闺阁小姐无关。”
时下正值几位皇子争储各自较劲,大夫人以为她说的是这事。林挽姝却是为以后起来的阉臣党政做准备。
“可若是不慎与一方结了梁子呢?千虑者都有一失,凡人行于路,不慎哪时踩了蛇虫窝自己都未必知道,小小蚁穴便可毁千里之堤。”林挽姝迎着大夫人的目光,不避不让,坚定地望去。
大夫人沉默着凝视她,有一会儿,开口道:“你说的也有道理,我会与大爷商量的。”
这时外面忽然有人进来,禀道:“这是锦衣卫大人送来的请柬,大爷让您准备好礼馈遗之物,明日去那边赴宴。”
“知道了。”
大夫人见林挽姝死死盯着请柬,道:“锦衣卫虽然成立没两年,但职权大着呢,老爷也不好得罪,”
她打开请柬轻轻一瞥里面内容,轻笑出声:“哟,这人还是你在乡下的旧识呢,如今官至百户,就更不好推脱了。”
林挽姝默不作声,面带微笑,只是笑容下身前的手捏紧,微微咬了咬牙。
谢、长、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