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娉姐儿与范六娘的初次见面,正是此时此刻妙峰山的偶遇,当知道两家虽然有亲戚关系,但血缘并不亲近,走动也不频繁。否则至少在余若时与范氏成婚之时,娉姐儿作为吃席的宾客,在认亲时就该与范氏有一面之缘了。然而事实上余若时的婚礼并没有邀请她这个二房的女儿,故而她与范氏之间的关系远远没有严太太想象的那般亲近。
若换作旁人,在脑子里过一下,也就不会说出这样冒昧的话了,奈何严太太本就有些道三不着两,又对范氏的出身十分眼热,一心攀关系,只想着故意装作与娉姐儿十分熟稔的样子,浑然不察自己说的话有多令人尴尬。
娉姐儿在十分尴尬的时候,往往容易走神,或许是头脑对于不擅长应付的场面的一种本能逃避。此时此刻她也不知道说什么来圆场,只好呆呆地想,原来主持会试的主考官并不是吏部的官员,而是礼部的官员啊。怪道听说春闱又称作“礼闱”,原来是礼部的“礼”呢。
一怔之间,顾氏是何等玲珑的人,见娉姐儿和范氏都因为严太太的话面露尴尬,当即向严太太笑道:“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得见,也算是有缘。既是有缘,就不论早或迟了,来,严太太,我来为两边引见。”说着就为范氏与娉姐儿这边的官家夫人们引见了一番。也难为她将每位夫人的名字、面容和夫婿的身份都对应得很清楚,甚至连品级的高低都丝毫不错,倒是省了娉姐儿介绍两边的烦恼。
她就放松地继续发起呆来,心想:士子再怎么年轻有为,也要遵循官员晋升的基本规则,出了翰林,总要外放,从一县、一府之长做起,慢慢地积累政绩和资历,才能调回京中担任京官。余若时与谢载盛年纪仿佛,却也已经在京中为官,谢载盛是因为他成了房师顾翀的女婿,余若时竟也一样,不,准确来说比谢载盛更高一筹,成了座师的女婿,难怪晋升如此之快了。
既娶到了名门闺秀,又仕途坦达,难怪余若时如此春风得意,再无半分少年时的阴翳了。
她忍不住再次悄悄打量远处的余若时和不远处的范氏,见余若时从容不迫地与郦轻裘的狐朋狗友们交谈着,目光不时地朝这边顾盼,眼神与高家三郎凝睇红姐儿时异曲同工,可见对妻子十分上心。而范氏也是谈吐得宜,受到众人的恭维,并不像顾氏那样表面低调暗自得意,比她大气许多,说到余若时的时候更是满面晕红,半点没有低嫁的委屈懊恼,显然深深以丈夫为傲。这两个人,也着实算得上珠联璧合,天生一对了。
余若时与范氏显然是一对佳偶,谢载盛与顾氏呢,至少表面上看也十分登对了,唯有自己,面子里子,都是一片疮痍。
念及此,娉姐儿神色黯淡,忍不住胡思乱想着,幸好谭舒愈与他的妻子颜氏并没有爬到妙峰山上来,否则自己的心情大约会更加微妙吧。
对范氏也好,顾氏也罢,甚至是素未谋面的颜氏,娉姐儿心里都有一种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羡慕,这些羡慕的异曲同工之处在于,这几个人的夫婿,都曾是娉姐儿的一时之选,但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最终都是有缘无分。如果娉姐儿自己能有一个好的归宿,烹茶品茗时回忆起来,倒是能够心平气和地赞一声良配,感慨一番姻缘的冥冥注定。可偏生她的婚事远远称不上称心如意,故而这一份羡慕,就酝酿出了无比酸涩的惆怅滋味了。
这一趟妙峰山之旅,看似平平无奇,然而于娉姐儿而言,真可谓是波澜起伏,心潮澎湃。先是偶遇了福清,解开了困惑自己多时的锦衣卫未解之谜,再是邂逅了顾氏与范氏,又勾起回忆与愁思。
过了重阳,崇文十九年迎来了一个平平无奇的收束,年岁将暮,新月无朗照,落日有余晖,回首一年之间所经历的纷纷扰扰,真令人顿生隔世之感。
元月是官家夫人一年之中最忙碌的一个月份,完成了填仓、守岁、祭拜等种种习俗之后,还要进行一系列交际活动,今年吃春酒走动的人家,又多了一户京城余家。好不容易从人日一路吃到正月十五,才陆陆续续走完要紧的亲戚朋友,娉姐儿还要忙着给距离迢远,往来不便的亲朋好友写信、寄年货,又要忙着整理诸如谢握瑜、曹夫人等人寄送来的礼物,真是忙得不可开交。
过完崇文二十年的上元佳节,娉姐儿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与韦姨娘、沈氏、苏氏、王氏等人一道,坐在鸾栖院里烤火闲话。
洛水与云澜一道抬出来一个青金石仙鹤祥云宝炉,这原是姚氏为女儿寻觅来的陪嫁,因着知道娉姐儿喜爱调香,特意为她走访了许多铺子,精挑细选来的,奈何娉姐儿嫌它太大太笨重,丫鬟们倒香灰的时候十分费劲,故而不大使用。今日突发奇想将它抬出来,填上银碳取暖,倒也暖和亲香。娉姐儿自有巧思,不放梅花香饼,却丢进去几个番薯。众人团团围坐,韦姨娘等人手里各拿了一个绣绷,正在做针线,娉姐儿则拿了个镶珠嵌宝的小钵,正捣着暖房里种的凤仙花儿,维姐儿在一旁扎煞着手眼巴巴地瞧着,等着嫡母给她染指甲。
韦姨娘绣了两针,就要朝女儿那边望一眼,嘴角噙着慈爱的笑容,时不时叮嘱一句:“三姑娘,往边上让让,别挡了你母亲的光。”“三姑娘仔细着,别离炉子太近,小心烫着了。”
又过了一会儿,等维姐儿十个指头都染好了,包了布等着晾干,番薯也烤好了,洛水拿了小火钳将它们夹出来,盛在碟子里,剖好了配上银匙,呈上来请众人品尝。娉姐儿便招呼大家来吃,又吩咐道:“洛水,你和云澜也来吃些。”又想到碧水、耸翠等小丫鬟也在外头眼巴巴地等着,干脆道:“跟伊妈妈说一声,让她在小厨房多烘几个番薯芋头,散给婆子、小丫鬟们吃。”
洛水笑着答应一声,出去传话了,不多时外头就传来小丫鬟们的欢呼,沈氏便眉眼盈盈地笑道:“我们的夫人真是善心。”王氏也附和道:“听闻开了春,夫人还约了赵夫人一道去妙峰山的娘娘庙布施,可见夫人不但温和怜下,还有慈悲之心。”
“妹妹这话算是说着了,正所谓善有善报,你们不知道,上……”韦姨娘见沈氏与王氏说得热闹,忙不迭要来凑趣,谁料才开口,维姐儿就在一旁嗯嗯哼哼起来,她连忙去看顾女儿。只见维姐儿双手十指都包着布,行动不便,只能弓着身子直接去啃碟子上的番薯,沾了一鼻子,嘴里却没吃到多少,难受得哼了起来。
众人不免大发一笑,韦姨娘连忙上前替女儿擦干净鼻头上的番薯,又拿银匙喂了她几块,忍不住数落道:“三姑娘,倒也不是我这个做姨娘的逾矩要来管教你,只是这番薯尽有,你就是等一会,等到指甲干了再吃,也不会短了你的,缘何这般心急。”
娉姐儿见维姐儿身子圆滚滚的,脸蛋也胖乎乎,又兼着正月里穿了一身红衣,显得喜气洋洋,着实可爱得紧,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笑道:“维姐儿这样喜欢烤番薯的吗?等哪日庄子里送野味来,咱们还拿炉子出来,烤野鸡和獐子肉吃。”
本以为维姐儿这个小吃货听闻,肯定会眼前一亮,谁料她非但并不显得高兴,还小嘴一扁,拉长了声音道:“烤肉吗——二姐姐已经吃上啦。昨日父亲在群玉斋陪二姐姐玩了一天呢,除了烤肉,他们还吃了焖梅花扣肉、铁脚炸雀儿、酒酿清蒸鸭子……”
维姐儿还在掰着指头报菜名,一众妾室却已经脸色大变,韦姨娘更是连连扯维姐儿的衣摆,示意她别再说了。
不过娉姐儿倒是没说什么,脸色略阴了一瞬,就复又露出笑容,向维姐儿道:“难不成维姐儿今儿中午吃的,及不上你二姐姐吃的吗?”维姐儿想起今天的午膳,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又没心没肺地笑起来:“今儿中午吃得更好。”娉姐儿又舀了一块番薯喂她,见她心满意足地嚼着,笑着叹了口气。
正月里郦轻裘自然也有他的假期,才吃毕春酒,也就没有理由再忙着往外头赶了,可是在家里又闲不住。围着娉姐儿转了两天,娉姐儿嫌他烦,让他自己到园子里逛去,别在她跟前碍眼。这下郦轻裘有如得了佛语纶音,就兴高采烈地跑到爱妾的院子里吃酒玩乐去了。昨日在群玉斋由陈姨娘作陪,一时要酒一时要菜的,给冯海波家的忙得脚不点地,今日又跑去晴帆舫花天酒地了。
本来娉姐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理他,偏生纯姐儿既爱显摆又爱拱火,还要嚷给维姐儿知道,刺一刺她。好在维姐儿心思简单,所虑只有吃食,否则定会更加闷闷不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