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殷太后的名号,自有人举目四顾。都知道昭懿皇太后手底下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家里有喜事,总会打发身边得脸的女官或是掌事大太监前来撑场面。今日听艾妈妈的声气,太后娘娘似乎对于这个娘家二侄女是了不得的疼宠,当初对三侄女婷姐儿殊恩殊义,亲自赐婚,也就是给了两抬的添妆,如今到娉姐儿这里,添妆却翻了一番。
可是宁国公府里,似乎没有瞧见哪位女官或是内侍的身影……众人正在疑惑,可巧催妆诗已经吟了,拦门酒也已经喝了,新娘子由一众打扮得喜气洋洋的丫鬟婆子,并喜娘、全福人簇拥着,款款从后院走了出来。
众人定睛一看,牵着新娘子的手从旁引导的,不正是太后娘娘身边最得宠的黄女官么?
女官随喜,往往都是点到即止,参与喜事,颁赐贺礼,再说几句场面话也就尽够了,毕竟女官的出现,代表着太后娘娘的关怀和恩赐。可今日黄女官非但前来观礼,还亲自入闺房陪伴新娘,亲自将她搀扶出来,甚至在众人惊讶与艳羡的目光中,候着新娘聆听了祖母与父母的庭训,一路送她上了花轿,才回到了自己的座驾之中——却也不是要打道回府,竟是坐了马车,又到了上骑都尉府,将新娘子的体面以及在太后娘娘心目中的地位,又向男方宾客宣告了一遍。
拜过堂,娉姐儿由喜娘搀扶着送入洞房,揭了盖头,合卺撒帐,全了种种俗礼。进了洞房观礼的亲戚们,见新娘子虽然生得艳丽,但举止端庄,不言不动,自有一股神态自若,又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又为她豪奢的嫁妆和与天家沾亲带故的体面所震慑,不由添了几分敬畏之心。更兼着郦家本家人丁不算旺盛,前来参加婚礼的亲戚多是族中的远亲,关系已经不十分紧密了,自然也不会有降伏、敲打、攀比的念头。
娉姐儿娘家已经出了嫁的姊妹,自然也有份闹新房。等男家亲戚渐渐从新房里散了,到前院宴息处去吃筵席,桃姐儿便轻轻握了握娉姐儿的手:“要不要姐姐多陪你一刻?”
娉姐儿仰起脸来,冲桃姐儿微微一笑,见她眼中满是关切,还带着一丝不平、一丝激愤与一丝怜惜,心中顿生暖意,笑道:“多谢大姐姐,不妨事的,有太后娘娘撑场面,又有大伯母帮补着,我一切都好。”
见桃姐儿仍是眷恋不去,娉姐儿便轻轻推她道:“大姐姐自管去吃筵席,我这还要预备着呢。”新娘子任务繁重,新婚夜的周公之礼,明日的认亲之礼,都需要充分的准备。娉姐儿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桃姐儿也不好多留,便站起身,按着她的肩膀又细细嘱咐了一篇话,这才走了出去。
她轻轻的脚步踩在新房的地衣上,带起轻柔的沙沙之声,娉姐儿察觉桃姐儿的脚步明显地一顿,不由抬起头看去。
看见约摸离她十步远的地方,婷姐儿静静地站着。
姐妹相伴十余载,娉姐儿还从未似此刻这般觉得婷姐儿如此陌生。
陌生的既是她的面容——长别之后姐妹二人各有际遇,婷姐儿婚姻幸福,又连着生育了两个孩子,丰润了不少,越发显得面若满月,眼如秋水;而娉姐儿积年忧虑,身形消瘦,大有飞燕合德之态,经历了前事之后,面容更加冷漠刻板,倒是有几分久居人上的威仪。故而姐妹二人虽然是一母同胞的双生胎,如今久别再见,竟觉得有几分对面不识。
又有她的神情——为人妻、为人母之后,婷姐儿的神情十分柔和,当年出嫁在即时那一种静若秋水的淡然,早就被更加有血有肉的光辉替代。而此时此刻,她的表情,更是复杂得难以言喻,有近乡情怯的茫然,有同病相怜的同情,有久别重逢的欣喜,又有欲言又止的试探。
娉姐儿很想说些冷言冷语将她打发走,一句“你是来看笑话的吗”却如鲠在喉,怎么也说不出口。
一方面,她落魄至此,连一句看似云淡风轻的自嘲,都足够将她伤得体无完肤,更没有勇气再去迎接对方后续的反应了。另一方面,以她对婷姐儿的了解,也深知她不是落井下石之人,自然也没有看热闹的心态。
这是一个冷漠到无心的人,因为无心,所以无情,她只在乎她自己,旁人过得花团锦簇,与她无关;旁人过得朝不保夕,也与她无关,除非事情牵涉她自身的利益,否则她有足够的冷漠,将与她无关的人和事推得远远的。今日走到新房里流连不去,想必目的不是来看姐姐的笑话,而是有意与她修好。
这是娉姐儿对婷姐儿的认知与评价。
而婷姐儿修好的意愿背后,更深的目的与动机是什么呢?是两人之间本来就无深仇大怨,如今婷姐儿过得已经足够幸福,娉姐儿又落魄,所以想将过往的旧篇章揭过,重新续一续姐妹亲情?又或者她的两个孩子渐渐长大了,甘家大房与二房又不和睦,娘家这个让她踏上幸福平台的跳板,又有了用武之地?
娉姐儿猜不到,也不想猜了,她抬起下巴,冲婷姐儿笑了笑:“妹妹也来了,还要多谢妹妹送我的添妆,贵重得很呢,姐姐很喜欢。姐姐这厢还有事要吩咐几个丫鬟,妹妹就跟着大姐姐一道去吃筵席罢,再有什么体己话儿,我们改日再促膝长谈,可好?”
一席话竟说得无半分烟火气,平静中带着亲热,几乎要让婷姐儿不认识这个姐姐了。这还是当年那个处处掐尖好强,喜怒皆形于色的娉姐儿吗?
看来自己出嫁之后,娉姐儿所遭受的磨砺,也让她有了飞速的成长。
婷姐儿便咽下了无数的欲言又止,笑着应了一声,与娉姐儿告辞,又快步追上桃姐儿,往前院去了。临走之时,她的目光飞速在新房的博古架和妆拣附近逡巡一圈,终是微微一笑。
娉姐儿口口声声说十分喜欢她的添妆,却一样都不曾摆在新房里装饰,新房里甚至没什么姚氏预备的东西,倒是有几件看得出是东府出来的器皿——可见娉姐儿心里,对自己也好,对姚氏也罢,乃至对太后娘娘,终究是有几分怨恨的,未必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云淡风轻。
等桃姐儿与婷姐儿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连新房里的两个坐床童子都被人带下去吃果子,新房里终于再无旁人。娉姐儿舒了一口气,扬声道:“来人。”
伴随着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五个人鱼贯进入房中,她们虽然年龄参差,脸上的表情却是如出一辙的庄严肃穆,好似等待她们的不是主子新婚后的美好生活,而是一场硬仗。
娉姐儿的目光在她们脸上一一掠过,此时此刻她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抹真诚的微笑,轻声道:“巩妈妈、孙妈妈、鬓云、露水、泉水,从此刻起,我能不能在郦家站稳脚跟,就全靠你们了。”
被点名的两位妈妈,一位媳妇和一对丫鬟,齐齐郑重地点头:“绝不辜负姑娘所托。”接着不待娉姐儿发问,便依次将各人负责关注的情报交待出来。
巩妈妈道:“婚礼诸事确实是陈姨娘一手负责,但有郦家的族长与族长夫人协理,今日拜堂时亦是两位长辈主持。黄女官在前厅颁赐了一对甜白瓷鸳鸯双联瓶,并一对碧玉如意,又留下用了筵席,酒过三巡才回宫复命。”
巩妈妈负责观察宴息处的情况,她关注的信息直接关乎娉姐儿的脸面,听闻是族长夫妇在主持婚礼,娉姐儿便松了一口气。郦轻裘虽然十分不靠谱,但在婚姻大事上,也并非一味糊涂。陈姨娘虽然身为郦家实权上的掌家夫人,但身份毕竟不够看,可以为婚礼办事,但不能也不配为婚礼充当门脸,如果由一个姨娘负责迎来送往和夫人之间的交际,娉姐儿就颜面无存了。
娉姐儿点了点头,又说了几句场面话谢过太后和黄女官。话虽如此,心中却并无几分真实的感激敬重——她对于这位影响她一生命运的太后,心中还是有怨的。
接着孙妈妈道:“姑娘的新房是位于中轴的正院鸾栖院,一应嫁妆都晒在此处,前来闹新房的姻亲,一味艳羡称赞,并无什么冷眼酸话。除了陈姨娘得以四处走动,主要来往于厨房和库房等处,其余的几位女眷,都聚集在鸾栖院以东的小花厅,并不敢随意走动。”
孙妈妈的任务是宏观掌握整个郦府的布局,并几位妾室通房的动向,防止她们闯到正院或是宴息处闹事。根据她的汇报,这场婚礼堪称顺遂,虽然此时暂且不知女眷们是真的懂事恭顺,还是装的安分守己,但至少还算知情识趣,没有给她的婚礼带来什么难堪。
听得“鸾栖院”三个字,娉姐儿不由微微一怔,随后叹息道:“竟是应在了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