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狩结束,姚氏母子三人回到宁国公府之时,宁国公府四年一度的仆妇嫁娶事宜已经有了章程。虽然姚氏这个二房主母不在,但有余氏这个能人操持,又有艾妈妈这位积年的管事协理,一切都井然有序地进行着,竟比往年姚氏在家时还更安逸些——这也足见姚氏在管家理事上确实天赋不显了。
好在娉姐儿和婷姐儿虽然是姚氏所出,打理内务的巨细非遗却是师从余氏,大有青出于蓝胜于蓝之态势。
这一回各房按部就班,出门子嫁人的分别是花老太太房里的金箔,余氏手下的绿茵,柳氏陪来的魏书、周书,姚氏跟前的雪山、苍山,并娉姐儿身边的鬓云、髻云。其余各人房中的人手也各有添减,并不一一赘述。
且说娉姐儿回到秋水阁,便替身边的两个大丫鬟备下了厚厚的妆奁,好生相送了。鬓云与髻云心中也是万分不舍,给娉姐儿磕了头,仍旧留恋不去。
娉姐儿长到今年十九岁,身边服侍的丫鬟不知凡几,也不是初次别离,但往日犹可,送别鬓云、髻云二婢时却心如刀割。盖因从前娉姐儿年幼,身边服侍的大丫鬟都比她年长,好似姐姐一般照料她,虽然亲切,却隔了岁数,并不投契。但鬓云与髻云却与她年纪仿佛,更能说得上话些,尤其是鬓云,性子活泛,脾性与她投合,七八岁的年纪就到了秋水阁里,自三等丫鬟做起,陪伴着娉姐儿长到如今,好似亲姐妹一般。髻云虽不似鬓云灵巧,但她是娉姐儿乳母巩妈妈的干女儿,算是娉姐儿的奶姊妹,有这一层身份在,情分自然也不同寻常。
原本按照计划,娉姐儿的嫁期也就在这几年间,鬓云、髻云既与她年岁相当,本就是当作陪嫁大丫鬟来调理的。倘若娉姐儿此时顺利入宫,鬓云与髻云将会是她身边最信赖的心腹大宫人;退一步说,倘若娉姐儿此时虽然未能入宫,而是如婷姐儿一样出嫁了,鬓云与髻云的地位则与婷姐儿身边的梅雨、谷雨相当。
虽说鬓云二人被打发出去嫁人之后,等娉姐儿出嫁了,一样可以将二人带着,作为陪房一起嫁进夫家,但陪房的媳妇子和陪嫁的大丫鬟身份迥异,司职也有不同。丫鬟打理的是主人衣食起居的内务,虽然辛苦些,却与主人亲密无间,陪房操持的却多是外务或是管理的相关工作,虽然地位更高,却再不能似闺友一般陪伴在主人身边了。即使二人愿意似从前的金桔一般梳起不嫁,也难保要与后面补上来的姐妹争抢差事,又兼着无力抵挡种种流言蜚语,终究孤清难堪。
娉姐儿见两个丫鬟满面不舍,鬓云的面颊上更是泪痕犹在,也拭泪道:“是我不争气,没能留住你们。”鬓云强笑道:“哪里的话,往后姑娘出嫁,若能带着我们一道,便是我们的福气了。”娉姐儿点头道:“那还用说,纵是旁人一个都不许我带,你们两个,我必是要带着的。”
髻云也叹道:“奴婢与鬓云去后,姑娘房中,就再无‘云’字辈的人了。”
两人出去配人后,娉姐儿房里的掌事大丫鬟换成了露水和泉水,新填补的三等也是“水”字辈的碧水与春水,确实再无“云”字辈。
娉姐儿叹道:“早知今日这般伤怀,当初还不如叮嘱了朱妈妈,叫秋水阁的丫鬟都顺了一个行第,就如娘房里一直用着‘山’字辈一般。”鬓云道:“那也不成,朱妈妈取出那么些‘山’的名字已是十分不易,再让她多取一二十个‘水’的名字,脑油都要榨干了。”
她说得风趣,偏生神情又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天真,当即逗得娉姐儿与髻云破涕为笑。娉姐儿点点她的脑门,笑道:“你这鬼灵精!”
与婢女话别之后,到了鬓云、髻云出嫁的正日子,娉姐儿自然又随了一份礼。此外姚氏房中的大丫鬟出嫁,娉姐儿也要有所表示。又有几个丫鬟虽然没能在房中服侍,也曾机缘巧合与娉姐儿结下情谊,请她赏脸的,还有的则是与鬓云等人有亲,辗转过来请托。如此这般,整整一个月的功夫,娉姐儿倒也十分忙碌。
等婚嫁热潮过去,娉姐儿忍不住向新晋的大丫鬟露水抱怨道:“得亏咱们家算是新贵,自祖父始,富庶不过三代,家里的下人资历最老的也就是祖父辈。若是似韩国公府那样的望族,绵延了数十、数百代,那些家生子儿互相婚娶,府上的关系盘根错节,今儿她也来讨个情,明儿你也来叫请,我真是累也累死了。”
露水性子沉稳,于词锋上便差了些,闻言不过笑了笑,并不懂得如何接话。倒是在边上擦拭玉瓶的二等丫鬟汾水笑道:“可不是嘛,我们姑娘好性子,谁来请都不忍得推脱,若是去了韩家,必然累得吃不消。”娉姐儿忍着笑纠正她:“韩国公府姓李,‘韩’只是他家的封号。就譬如我们家是宁国公府,可你也没见谁称我为‘宁姑娘’不是?”
汾水闹了个大红脸,娉姐儿却也没揪住她取笑,只道:“也不知道这些底下人在想什么,虽然好日子个个来请,可我不过去看个热闹,赏点东西,也不会真的吃喜酒,不知道请我过去做甚。”
汾水见这话自己答得上来,忙抢道:“姑娘这就不知道了,主子的赏赐,就是咱们的面子。将来嫁到婆婆家,手一伸,露出一只赤金的大手钏,婆婆看得眼睛发直,媳妇微微一笑,道;‘这是我们二姑娘赏的’。婆婆就心想,这么好的钏儿,定是她得了姑娘的看重,我若待她不好,姑娘也必不依的。如此就被降伏了,那新媳妇在婆家的日子,不就好过了?”
她话虽然说得糙,却十分诚恳自然,切中这些底层小人物的心态,十分入情入理,娉姐儿听得津津有味,被她逗得莞尔,道:“去了个能说会道的鬓云,倒是把你显出来了。”
汾水受她夸赞,兴奋得双颊通红。鬓云一向是娉姐儿的心腹,也是秋水阁小丫鬟们的梦想,得了娉姐儿的认可,汾水觉得前途很有盼头,脆声道:“姑娘眼光真是老道,鬓云姐姐正是奴婢的师父呢。”
露水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一主一仆的话,听见汾水受了夸赞,竟也并不嫉妒,娉姐儿虽然遗憾露水的嘴不够巧,但见她如此沉稳,也颇觉欣慰。
去向姚氏请安的路上,娉姐儿就问露水:“今日我原是在和你说话的,被汾水抢了话头。后来我又称赞了汾水两句,你倒是不怨她?”露水抬起眼睛,神色略有几分诧异:“汾水能逗得姑娘开心,便是她的能为了,姑娘称赞她,又有什么不对?至于抢话……愿意在主子跟前露脸,原是她的上进心,我若苦苦拦着,也并不能显出我自己来,何苦损人不利己呢?”
娉姐儿闻言,沉默片刻,不由地反思起了自己。从小到大,自己都掐尖要强,处处争抢,可是争来争去,到如今反而不如。何苦来?那些首饰和衣裳,自己先挑了,妆点得明艳飞扬又如何?学问上的事,背了几卷书、画工如何绝妙,又如何?如今可曾找到一个能够欣赏自己、与自己白头偕老的人?真是没意思极了。
娉姐儿忽地生出一股倦意,心道:要不就别嫁人了,一辈子就在家里,清清静静的,也没什么不好。
可心底潜藏的声音,却冷冷地否定了此时冲动而生的退意——她终究是渴望嫁人的,既盼望着成为主妇,当家做主,比做姑娘的时候能有更多的自由;也畏惧着梳起不嫁面临的流言蜚语、指指点点;更隐秘的角落,还残存着一抹对夫婿、对爱情的憧憬与向往。
年幼时谈及婚事,半是好奇,半是懵懂;少年时谈及良人,怀着一腔憧憬和美梦;如今分明尚未老去,为何心中遍布沧桑呢?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半晌方道:“你这丫鬟,倒是通透。”
露水得到称赞,既不得意,也不羞赧,微微一笑,便又神色如常了。
主仆二人便一前一后地往物华堂走去。到了才发现好哥儿竟已经先于自己到了,娉姐儿不免有些惊讶,毕竟好哥儿现在住在外院,离物华堂并不近,便向好哥儿笑道:“好哥儿今儿倒是来得早。”又问起了功课,“春狩在外面住了几日,国子监的课业可还跟得上?”好哥儿乖巧地应了声“是”,倒是姚氏嗔了女儿一眼:“你弟弟难得休沐回家,你就逮着他问功课,和你爹一个德性!”
虽是嗔怪,却没多少埋怨,满是亲昵地冲娉姐儿笑了,又神神秘秘地告诉娉姐儿:“你道你弟弟做甚来这么早请安?”娉姐儿不知,姚氏自己掌不住,笑着说出了答案:“他找我打听别家小娘子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