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府的回帖很快递回了宁国公府,两家都很乐见两位小女儿之间的亲厚。娉姐儿便开了库房仔细拣点了,择了几样精致华丽又不乏巧思之物,充作添妆,于次日由伯父殷苈沅送到秦王府。
到得秦王府,先是与表嫂黄氏相见了,又有秦王宏哥儿隔着帘子问过表姑安好,这才见到宝庆。二人在黄氏跟前,自是谨守规矩礼节,等到了宝庆的房中,才放松下来。
互相叙过寒温,娉姐儿便向宝庆笑道:“帖子上已经写明了来意,可我还要亲自恭喜你一番。”
没等娉姐儿说完,宝庆已是满面晕红,连忙端起面前的白玉点朱流霞花盏,半掩了艳若桃李的娇颜,低头吃起茶来。宝庆原本不过中人之姿,但此番少女怀春,情态娇羞,竟凭空生出几分艳色,叫娉姐儿一时间恍了神。
娉姐儿大感兴味,连忙追问道:“快仔细说说,这门亲事是怎么成的,那沐家世子,又是怎样的人物?”
宝庆讷讷道:“左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提到父亲,不禁想起了青年早亡的熙惠太子,神色一黯,旋即又道,“原是母亲觉得好,春日里请了安成姑母作陪,去他家里相看……”
娉姐儿插话道:“他是谁?谁是他?”宝庆面色更红,却不似娉姐儿那般浅笑娇嗔,只低了头不发一语。
娉姐儿虽然觉得她的性子不够活泼有趣,但也很欣赏她的端庄,便也不过分打趣,只问道:“你母亲很中意?那安成姐姐怎么说?你自家的意思呢?”
宝庆见问,似是陷入回忆之中,忽地抿嘴一笑,向娉姐儿道:“姑母劝我慎重些,并没有表态,倒是姑母家的表弟,十分有趣。”她将杨珩得知沐世子性子绵软没有主见,担心其人并非良配,急巴巴地同母亲安成公主说项,想让安成公主劝说黄氏免谈这门亲事的事同娉姐儿说了,“表弟一片真心,真是让我感动。”
说到杨珩,娉姐儿并没有太过深刻的印象,她连堂姐桃姐儿家的昇哥儿都见得不多,更别说表姐家的孩子了。只依稀记得这孩子肖似乃父,小小年纪就很有书卷气,出门作客都是一副小大人模样,没想到也有如此童真童趣的时刻。又想到他对宝庆一片真心,打心眼里替她考虑,又觉得十分温暖。
“既然珩哥儿都说了不妥,你缘何又答应了呢?”
宝庆认真地答道:“我认为性子绵软未必是一件坏事,至少不用忧心他蛮横凶暴,对我无礼;而且若是将来有事相商,也能听进去我的意思,不会刚愎自用。”
娉姐儿虽然连沐世子是扁是圆都不知道,但根据宝庆所云描绘出的耙耳朵形象,还是让她连连摇头。一想到要和这样温吞水也似的人过日子,她就觉得无趣极了。好在宝庆也是人淡如菊的性子,或许刚好和沐世子投契了呢?
她又拍了拍宝庆的手臂:“哎,你可曾见过沐世子了?他生得如何?”
宝庆闻言,原本渐渐恢复正常的面颊登时又烧得通红,垂下头,伸出白皙的手指去拨弄茶盏的盖子。
娉姐儿便笑起来,故意凑过去与她眼神对视,宝庆越逃避,娉姐儿越是追逐,直到宝庆避无可避,只得答道:“不过是远远地瞧了一眼,也没看真切。”
话虽如此,但光看宝庆未语面先红的情态,便知沐世子生得不算差。娉姐儿由衷地替闺友感到高兴,但宝庆的答话让她不由回想起好哥儿描述自己初见濮琇莹时的情状,彼时他也是如此欲盖弥彰地向姚氏描补的。
念及此,娉姐儿原本飞扬明快的心境不由地覆上了一层阴翳,想起自己今日的来意,登时觉得肩上的担子有千斤重。
再怎么不情愿,事情总是要办的,娉姐儿想了想,状似无意地提起濮琇莹:“说起来,你如今有了人家,琇莹和你年纪仿佛,应该也是好事将近了吧?”
宝庆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随即收敛心神,收回把玩茶盏的手,垂放在膝头,轻声道:“琇莹的祖母去世,要服一年的齐衰,国公夫人正在忧虑,唯恐耽误了琇莹的韶光呢。”
濮琇莹本人只要服丧一年,一年之后仍是锦绣年华,但乐浪公夫人的婆母去世,她身上有三年的孝期,即使女儿除服,她也不便出面张罗亲事,可要等到三年后再议亲,就有些迟了。
娉姐儿道:“琇莹这状况,倒是有几分像大姐姐出嫁那会子,彼时祖父去世,大姐姐出了孝期,但大伯母还在服斩衰,为了不耽误大姐姐,大伯母将娘家的亲戚请过来,也就是大姐姐的舅母、姨母等人,请她们帮着张罗相看。”
宝庆微微颔首:“舅祖母深谙变通之道,竟能想出如此两全之法。等琇莹出了热孝,我也去说给她知道,叫她宽心。”
娉姐儿绕了一会,才绕清楚宝庆口中的“舅祖母”,指的就是娉姐儿的大伯母余氏,她冲宝庆笑道:“这话你可不能说给琇莹听,否则她要恼了,问你‘哪个不宽心了?’这话须得说给濮夫人听,那她才会大大地谢你。”
宝庆笑着称是,又仔仔细细地观察了娉姐儿的表情,确认她并无不豫之色,才放下心来。
原来,方才娉姐儿提到琇莹与宝庆年纪仿佛,应该好事将近,宝庆便本能地想到娉姐儿也是与自己年纪仿佛,还长了一个辈分,却依旧待字闺中。可她本人却浑然不以为意,还大大方方地谈起旁人的婚嫁之事,不免有些诧异。宝庆随即意识到自己惊讶的表情或许对娉姐儿也是一种伤害,于是连忙收敛心神,将诧异的神色掩饰过去。
宝庆自小处境艰难,虽有公主之名,却无公主之实。分明是熙惠太子唯一的血脉,真正的金枝玉叶,但无论是受到的供养疼宠,还是在交际圈中的地位,几乎还及不上皇后娘娘膝下的养女,与皇室毫无血缘的嘉善公主。甫到学龄,宝庆又承皇后婶母的好意,入宫伴读。能在宫闱接受翰林饱学之士指点的同窗,个个非富即贵,又多娇生惯养。宝庆幼承庭训,被嫡母黄氏教养出了不争不抢,以和为贵的性子。故而十分擅长察言观色,是泮宫里出了名的和事佬。
故而即使是对着娉姐儿这般不必拘束的亲戚,又有一层挚友的身份,宝庆依旧小心翼翼,唯恐触碰到对方的伤口。
好在娉姐儿此时满心里烦恼的都是好哥儿妄图求娶濮琇莹之事,她又素来口快,往往头脑中还没过一遍,嘴里已经脱口而出,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戳自己痛处的话,更没有注意到宝庆脸上一闪而过的诧异。
若非丧亲实在是一件惨痛之事,娉姐儿几乎要在宝庆面前乐得笑出声来。濮琇莹身上戴孝,就是一个现成的拒绝姚氏的理由!如此不必自己绞尽脑汁,也不必请托于宝庆,将宝庆也拖进这个烂摊子,只消得回家实话实说,这件事多半就成不了了。
姚氏行事向来想一出是一出,雷厉风行之余,也时常朝令夕改,她此时忽然想起来要替好哥儿相看,肯定是恨不得立刻挑好媳妇叫他们完婚。濮琇莹要守孝,姚氏再中意她,也等不得许多时候,或许一年之后,等濮琇莹除了服,姚氏的兴头早转移到别的事情上了。如果一年之期还不足以让姚氏打退堂鼓,那就说得再夸大些,只说要等乐浪公夫人出了孝期再议,足足二十七个月,以姚氏的急性子,沧海都换作桑田了。
果如娉姐儿所料,姚氏一听见乐浪公府有白事,登时打了退堂鼓:“三年?那可等不得,三年之后好哥儿都十八了,若是赶快些,我大孙子都能跑了。”又拍拍额头做了个事后诸葛:“都是因为我不管事,都混忘了,累得你往秦王府跑了一趟——这乐浪公府的太夫人过世,你大伯母还预备过白事的礼的,我却不记得了。”娉姐儿笑称无妨:“宝庆公主定下亲事,我早晚也要去恭喜她的,此番也不算白跑了。”
姚氏又将此事说给好哥儿知道,好哥儿得知之后神色淡淡的,并不十分在意。姚氏便放下心来,只道他少年心性,一时情热,暗自庆幸儿子没有情根深种、非卿不可。
此后姚氏又着意打听了几位名门淑女,可问到好哥儿这里时,却都被推拒了,又有殷萓沅在边上做些水磨工夫,劝姚氏随遇而安,不必心急。如此糊里糊涂地度过了一段光阴,倒是把个姚氏安抚住了,既没有再为了娉姐儿的亲事着急上火,也没有非要一时三刻给好哥儿谈妥亲事。
到得冬日,安成公主诞下一个男孩,大名杨珺。较之生育琛姐儿时的艰难,生养珺哥儿倒是平安顺遂。昭懿皇太后再添外孙,自是喜不自胜,宁国公府也忙忙打点了各色贺礼,参加珺哥儿的洗三礼。
说来也巧,珺哥儿生于腊月初八,与松哥儿的长子骐哥儿是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