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飞来双白鹭 第186章 作如是观莫怨小人

余氏暗自将逻辑捋了一遍，愈发觉得顺得不行，姚氏肯定是如此想的。

想到这里，余氏又是生气，又觉得可笑。

桃姐儿的婚事是自己和她的几个舅母、姨母精挑细选的，虽然算不得最好，却也绝不算坏了。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桃姐儿内有丈夫敬爱，外有娘家撑腰，自己又懂得处置，受吕太太一点为难，说穿了也不算什么。

更何况入宫为妃，也未必比桃姐儿的地位更高。便是一品贵妃，说穿了也是妾，哪里比得上官家太太那样顺心恣意。至于姚氏所梦想的，等娉姐儿婷姐儿成了妃嫔，受外命妇磕头朝拜，更是天方夜谭。天家规矩森严，年节大朝的时候，命妇拜的都是正经的太后、皇后，见了妃嫔虽要行礼，妃嫔却也绝对没有胆子让命妇受一点委屈。姚氏是《梧桐雨》、《长生殿》这样的戏剧看得多了，真以为宠妃能有多大的体面。

只是这些话也没有说出来的必要了，对眼下的局势无关紧要，况且姚氏也听不进去。

余氏便挑了要紧的事与她说：“总之，我说的话，弟妹好生思量着。一时想不通也不要紧，只是以后万不能不听太后娘娘的吩咐行事了。西府中但凡有什么大事，也总要与母亲、与我商量着，不能擅自决定。我刚才已经吩咐人开了祠堂，仔细打扫过了，从今日起，弟妹就在里面好生思过，你放心，一应衣食供应，都是齐全的。弟妹闲来无事，就抄抄佛经，也好宁心静气。”

又说到对西府其他人的处置：“头一个月，娉姐儿也是要思过的。同弟妹说过之后，我就要找了娉姐儿过来说话了。弟妹若是想明白了，也好生教教她，总要让她明白错在何处，才不辜负了太后娘娘的一番苦心。至于婷姐儿的婚事，太后娘娘的意思是宜早不宜迟。弟妹既要思过，肯定是来不及替她操办的了。太后娘娘有吩咐，就由她老人家身边的女官保媒，由我和母亲一道主持，我再请你身边的艾妈妈协理。当然，和甘家的三书六礼，弟妹若有什么想打听的、要吩咐的，想到了只管打发人传话。虽说是禁足，但太后娘娘没说不准探视传话，我会嘱咐守门的婆子网开一面的。再有就是二弟的事了，太后娘娘没有具体的吩咐，只令葶甫好生教导。我会尽力劝着，给二弟保留一些颜面，不过葶甫今日发了好大的脾气，也不知道能不能劝得住。”

姚氏听得脑袋嗡嗡作响，只觉得难以置信。片刻之前，她还在为自己辩解，看余氏的态度，好像也相信了她是不懂得事情的轻重才如此行事。怎么下一秒又说到西府的人要受的惩罚了？余氏怎么就不知道替西府的人向太后娘娘求求情呢？这时候，她很该再入宫一趟求见太后，告诉太后：姚氏已经知错了，她也不是故意的，请太后收回成命，别再罚她了吧！

虽然心乱如麻，但余氏说的话，还是一句一句吹进她耳朵里，让她不由自主地跟着余氏的思路走。

等余氏说完，姚氏忍不住问道：“这……一面是让娉姐儿禁足，一面是让婷姐儿出嫁，太后娘娘待两个侄女，一碗水没有端平啊！”就算外人不知道娉姐儿被关了一个月，但双胞胎姐妹，姐姐待字闺中，亲事未定，妹妹却出嫁了，还是太后赐婚，落在外人眼中，肯定会觉得当姐姐的失了太后的欢心。

姚氏也实在是不聪慧，听了半日，到这时候才察觉异样。若是换成自己，便是昨夜婷姐儿没有过来坦白，听见太后的处置，也该猜到是婷姐儿告了密了。

余氏看着姚氏迷惑的神情，复又摇了摇头，这件事她也不好解释。忠孝两难全啊，于理，婷姐儿明辨是非，知道母亲瞒着人将自己姐妹送进宫里是错的；于忠，她又对太后娘娘忠心耿耿，在储秀宫里逮住机会就往慈宁宫跑，及时通风报信，力挽狂澜。

可是于孝道而言，她违背母亲的意思，还害得殷萓沅、姚氏受罚，就是不孝；于义，她连双生的姐姐都死死瞒着，如今自己倒是得了赐婚，可以风光大嫁，可她势必也知道，这么一折腾，往后娉姐儿的处境和亲事必会更加艰难。

总的来看，婷姐儿舍小孝取大忠，肯定是明智的。站在大房自己的立场上，也会认可她的做法。但是姚氏能够想明白这一层吗？娉姐儿对婷姐儿能够毫无怨恨吗？

余氏沉默了。

面对余氏的沉默，姚氏终于也没有笨到家，她的小聪明再次发挥了作用，脸上渐渐露出恍然的神色：“我说太后娘娘怎么忽巴拉知道了呢，还当是皇后娘娘嘴不严实，没想到啊……”姚氏好像被抽走了周身的力气，软软地倚靠在冰凉的椅背上，冲着余氏轻声道：“是婷姐儿，是婷姐儿向你告密了对不对？也不是，若她告诉的是你，姐妹俩一开始就很难被送进宫去。我知道了，她是趁着在宫里选秀的时候，直接告诉了太后，所以昨夜才会被那么突然地送回来。昨夜她说到东府去向你解释，在那个时候，她也告诉了你，对不对？”

余氏没有回答，不过她的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了。而姚氏似乎也不需要余氏的回答，她理了理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而有些凌乱的鬓发，轻轻扯了扯嘴角，可那笑容最终没能成型，连眼神都怆然得难以言喻。

余氏几乎有些不忍心看她了，还有什么，比来自子女的背叛，更能使一个母亲伤心的呢？

要知道，姚氏与殷萓沅伉俪情深至此，方才余氏说起对西府众人的处置时，殷萓沅的境况，姚氏是问都没问一句，而是一心关心着两个女儿的下场。

谁知道将她和长女害到如此地步的，正是她的次女呢？

更何况姚氏千错万错，唯独一片爱女之心，是无可指摘的。冒着大不韪瞒天过海，不就是为了让两个女儿过上在她看来最好的生活？婷姐儿非但不领情，还反咬一口。

身为西府的主母，却要受罚关禁闭，将来再主持西府的中馈，在仆妇跟前，无端就矮了一截。还有娉姐儿，忽巴拉从选秀中除名就算了，还要跟着受罚，将来谈婚论嫁，旁人总要问一句，怎么你妹妹被太后赐婚了，你却无人问津呢？

姚氏靠在椅背上，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大滴大滴的清泪扑簌簌地往下落。

当初得知自己没了孩子，姚氏也是这样哭的。越是娇纵而喜欢哗众取宠的人这样无声哭泣，越叫人看了觉得揪心。因为这种哭泣已经不带表演的成分，是发自内心觉得伤心了，失望了，难过了。

余氏已经不敢看她，低声道：“我送弟妹去祠堂罢，早一天进去，也能早一天出来。”现在已经是下午接近傍晚了，相当于白送了姚氏一天。

姚氏似个木偶人一般，顺从地任由余氏将她扶起来，一路送到了祠堂。

将姚氏安顿好之后，余氏疲惫地抹了一把脸，一面吩咐绿鬟将娉姐儿请来，一面又问绿茵：“老爷在哪里？”绿茵回道：“国公爷去了前院书房，吩咐小厮，等二老爷一回来，就带到书房里说话。”

余氏点了点头，想着殷萓沅没那么快下衙，等同娉姐儿说过话，再过去劝丈夫从轻发落也不迟，便先同娉姐儿说话。

较之姚氏，和娉姐儿说话显然是一件轻省的活计，她比姚氏懂得控制情绪，小姑娘年轻面嫩，也绝不会撒泼，而且到底是上过学明了理的，余氏苦口婆心劝导一番，便也知道姚氏送她们入宫究竟错在了何处。

她倒是比姚氏更聪明些，听余氏说完太后对西府各人的发落，登时明白了婷姐儿在里面扮演的角色。也没有追着余氏确认妹妹是不是告密者，只是原本明媚的面容一下子阴沉下来。

不过是片刻的沉默，娉姐儿就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轻轻向余氏行礼：“伯母说的，娉姐儿都记下了。既是娉姐儿做错了事情，太后娘娘要责罚，娉姐儿也无话可说。伯母若无别的吩咐，娉姐儿就收拾了东西，即刻去祠堂侍奉母亲了。”

姚氏撒泼吵闹，余氏只觉得头疼，如今娉姐儿这样平静地接受了，余氏又觉得不知所措。她抿了抿唇，道：“你也别怪……”说了一半，终究还是没有继续下去。身为婷姐儿告密的受益者，余氏实在是没有立场请娉姐儿这个受害者原谅谁。

想安慰她几句，又觉得什么言语都苍白无力了，替娉姐儿设身处地地考虑，余氏也觉得她前途堪忧。

太后娘娘可真是厉害，明面上没有一句重话，惩罚也由着余氏拿主意，看似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却能让娉姐儿吃这么大的亏。而娉姐儿吃了亏，最痛的还是姚氏。比起雷霆之怒，这样的手段，才最让人肃然起敬，不敢生出一丝僭越之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