婷姐儿看罢信件,便随意将它与平日里谢握瑜寄来的其他信件放在一处。她生性淡漠,确认自己和姐姐都不会和谢载盛结亲之后,谢载盛于她而言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隔房表哥,无关自身的利害,也就没有必要费心了。
倒是朝雨十分好奇,听见谢家表姑娘来信,便慢慢地蹭到婷姐儿身边,一副好奇又不敢窥探的模样,引得今日当值的夜雨诧异地打量了她好几眼。
婷姐儿收好信,回头看见朝雨脸上神情,不免觉得好笑。这丫鬟虽然有几分聪明伶俐,但实在是太沉不住气了,譬如上回在余家被谢载盛拦路告白,自己很快调整好了情绪,回去的时候除了脸色微微发白,神态和举止都已经调整了过来。她却唬得不成样子,几次三番露出破绽。若非娉姐儿肖似娘亲,是个心大的,这件事几乎就藏不住了。
这样的性子,实在不适合贴身侍奉,原本还想着同甘共苦过,朝雨虽然与自己差着年纪,势必不能熬到自己出嫁,就要被放出去配人,不过自己可以把她要过来当个陪房,出嫁之后依旧在房中伺候,当个管事姑姑。如今看来,给她一些体面,打发她打理自己的陪嫁产业,或是放在院子里管管库房就罢了,若真收作心腹让她调理小丫鬟、在夫家与人结交、打探消息,这丫头是难当大任的。
婷姐儿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又想得远了。看着朝雨好奇得百爪挠心的样子,不由微微一笑,满足了她的好奇心:“瑜表姐来信,说了些自己理嫁妆的琐事,又告诉我盛表哥已经说定亲事,提的是顾家的女儿。”
像朝雨这样的丫鬟,囿于身份、眼界,官场上的事情,便是听殷萓沅等人提过一嘴,也不会记在心里。她闻言便露出了疑惑的神情:“这顾氏又是何许人也?好似并非我们殷家的座上宾,我们家的客人里,未曾有过姓顾的——哦,是不是济宁侯家的姑娘?”
婷姐儿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济宁侯是何许人也,不由看了朝雨一眼,破天荒地称赞道:“济宁侯与安成表姐的夫家相熟,与我们家来往却不多,难为你还记得济宁侯府的姓氏。不过这一回你可没猜着,瑜表姐的二嫂并非这四九城里的顾氏,而是密云的世家。这位顾娘子是盛表哥房师的女儿,又与盛表哥的祖母是同宗的亲戚。”
朝雨点了点头,又露出迷惑的神情:“这房师又是什么?是教授哪一门学问的老师呢?”婷姐儿又是笑又是叹,却不替她解答,而是领着她往外头走去:“要打听这位房师,可不该问我一个姑娘家。我们家中现成有个人,对顾先生知之不少呢。”
走出房门,却见只有一个朝雨跟着她,婷姐儿不由回过头去,见夜雨立在屋内,手里拿着一块细布擦拭着多宝格上的鹅颈花樽,眼神寂寞而又倔强,还隐隐透露出一丝渴望。
婷姐儿心念微动,心道:这些时日因为谢载盛的事情,不知不觉与朝雨走得近了,几番让她换值贴身伺候,倒是没有在两个大丫鬟之间把一碗水端平。夜雨这丫头是个有主意的,若是处理不好,难免叫夜雨寒心。
念及此她便转过身去,复又走进屋里,冲夜雨招手,等她驯顺地走过来,低垂着头听吩咐,便温声道:“这几个月来我和朝雨嘀嘀咕咕的,却瞒着你,想必你也觉得不安。却不是我只宠爱朝雨一个,信不过你,原是兹事体大,在有结果之前,不敢让太多人知道,如今既是一锤定音,我便说给你听。”
说着便添添减减,将谢载盛有意求娶殷氏女,谢太太与余氏却都不赞成的事说给夜雨知道,只是既没有说谢载盛在余家花园拦住自己的事,也没有说谢载盛究竟求的是自己还是娉姐儿。
“朝雨之所以知道,其实也是凑巧,消息传到我耳中那一日刚好是她当值。谢家看不中我们,说出来也不是什么名誉的事情,传到娘耳朵里,更是免不得一场吵闹,故而我也不敢说给第三个人知道。如今表哥已经定了亲,我们也就清清白白地被摘出来了,你和朝雨都是我的左膀右臂,我也不偏心,才收着表姐的信,我就立刻告诉你了。”
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再加上婷姐儿恳切的面色,夜雨非但心中大定,还颇为熨帖,几个月来的不安、对朝雨的淡淡嫉妒、自卑自伤等诸多情绪登时得到安抚,再抬起头时,她又是那个胸有成竹的长天阁掌事大丫鬟了。
婷姐儿便领着自己身边的哼哈二将,出了长天阁,预备往岁寒馆走去。下了楼梯,望见秋水阁的匾额,朝雨忽地想起什么,低声向婷姐儿道:“姑娘,要不要请了二姑娘一道去?”
婷姐儿是打算到松哥儿那里去打听一下顾家的消息,毕竟松哥儿与谢载盛同科,谢载盛的房师也是松哥儿的房师,松哥儿对顾翀乃至顾家的了解,肯定比几个闺阁中的小娘子要更详细。
若是和平常一样,这番打听亲戚家八卦的举动,是肯定要和娉姐儿一起去的,只是今时不同往日。若叫了娉姐儿同去,便是带着失意人去打听得意人的家事,娉姐儿难免触景生情;若不请娉姐儿同去,显得姐妹生分了,就像上次给花老太太送抹额一样,娉姐儿可能会有想法,而且难免会让她怀疑婷姐儿是不是知道了谢载盛有意求娶之事,替她觉得尴尬,才不和她一起。
婷姐儿思量一番,还是拿定了主意。正欲答话,忽见秋水阁的门也开了,娉姐儿提着裙子自楼上走下来,脚步飞快,裙边禁步晃出一串叮叮叮的响声。
走到楼下,看见婷姐儿也是一副预备出门的架势,她先是一愣,复又笑了。不等她说话,婷姐儿抢先道:“姐姐可是要去大哥哥那里?真是巧了,我正想过来喊你呢。”娉姐儿便也莞尔一笑,点了点她的鼻子:“你是不是也收到了瑜丫头的信,听说谢载盛要结亲,要去大哥哥那里打探消息?”见婷姐儿点头,更是朗声大笑:“我们姐妹俩真是心有灵犀!”
以婷姐儿对娉姐儿的了解,她的兴奋欢快之情并非作伪,对谢载盛已经定亲的事实没有半点失魂落魄,还高高兴兴地看起了热闹,就好像松哥儿说亲时关心柳氏那般,关心起了顾氏。
论起个中原因,若不是娉姐儿忽地性情大变,突然变得心思深沉藏得住事,那就要重新解释九月里娉姐儿的种种反应了。
殷家设宴的当晚和次日清晨,娉姐儿格外高兴,确实是因为谢载盛向她剖白心迹不错,却并非两情相悦的欢喜,而是谢载盛的仰慕取悦到了自家这位素来骄傲的姐姐——平时唇枪舌剑针锋相对的死对头竟然喜欢自己,以娉姐儿的性子,确实要好好得意一番。
而谢太太到访,娉姐儿过去偷听,听完之后有些没精打采,也不是因为婚事没成而感到失落,是愤愤于谢太太居然看不起自己。
所以说从头到尾,都和“情”之一字没有一星半点的关系,娉姐儿的喜怒哀乐,都围绕着“面子”的问题!
说她“思无邪”,还真是天真无邪到了极致。虽然是“娉娉袅袅十三余”的姑娘,可根本就情窦未开呢。
婷姐儿老气横秋地想着,却浑然忘了,自己也是“豆蔻梢头二月花”,同样也情窦未开,没有对任何一位郎君略有青睐。
察觉娉姐儿并不难堪难过,婷姐儿也是松了一口气。毕竟是亲生的姐妹,除了为未来的婚事暗地里较较劲儿,也没有别的冲突,总是一心巴望着姐姐好好的。
她便亲热地挽住了娉姐儿的手,姐妹二人一道走到岁寒馆,去缠着松哥儿探消息去了。
对于房师顾翀本人,松哥儿倒是知道一些:“顾先生是一位极有学问的鸿儒,待人也是很和气的。此番中举,我虽然名次并不靠前,但初次拜见房师时,顾先生还是和颜悦色,对一众举子一视同仁。后来得知我出身殷氏,也并未突然青眼有加,可见并不是趋炎附势,拜高踩低之人。你们问先生的官职?先生是吏部验封清吏司郎中,官拜五品。妹妹们可别觉得官位不高,验封清吏司掌管的是文职官员之封爵、议恤、褒赠、土官世职及任用吏员等事,举足轻重,吏部又是六部之首。更何况先生正值盛年,若再往上走,官至侍郎、尚书,乃至入阁,也都是未可知的事。”
“你们还是不了解?嗯……圣慈皇太后娘家彭城伯许氏的世子,妹妹们应该听说过?许世子未及弱冠就走马琼林,为吾辈楷模,如今也是在吏部供职,是文选清吏司的主事,比顾先生略低一阶。这样类比,妹妹们想必就有数了。顾先生身居要职,在士林之中,官声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