娉姐儿还来不及为余氏对姚氏、对自己的评价感到伤心,就被余氏对婷姐儿的推崇给刺伤了。同一个母亲生出来的双胞胎姐妹,竟然一个被踩在了脚下,一个被捧到了天上。
她倒是不知道,是她幼年苛待娟姐儿的事情被余氏得知,才落下个“没有容人之量”的评价。那件事在娉姐儿看来,是一片孝心,为母亲出气,可落在余氏眼里,难免觉得她是嫉妒幼小的妹妹分走了父母的关注和宠爱,才去伤害她。
娉姐儿还以为是婷姐儿时常往东府走动,给花老太太和余氏孝敬一些针线,这些水磨工夫打动了余氏,才让她在谢太太面前如此推崇婷姐儿。
此时的她在愤怒和担忧中失去了理智,非但怨恨余氏,还有些迁怒了婷姐儿。
她双手握紧,指甲掐进掌心的嫩肉,却不觉得疼痛,依旧全神贯注地聆听着屋内的对话。只听得谢太太沉吟道:“说实话——亲姊妹之间,也不怕你恼了——我心里是不太想和你们家结亲的。毕竟是外戚,很多事情都要避嫌,我们盛哥儿自小有青云之志,若娶了你们家的小娘子,在官场上明面上看是有了一份助力,但私底下却伸展不开手脚。”
余氏应和道:“就是这句话了,”她幽幽地叹息一声,“还不是熙惠太子去得早,坐在上头的是那一位,我们不得不格外小心。若是熙惠太子得登大宝,任人唯贤,大家各凭本事,我们家也不必避嫌到风声鹤唳的地步……”
“你们家的难处我都知道,”谢太太拍了拍余氏的手背,继续道,“其实若盛哥儿看中的是你的桃姐儿,或者你在松哥儿之后再生个女娃娃,那即便和你家结亲之后仕途上会被压着,我也很愿意娶回来一位殷家姑娘。孟君,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娉姐儿没有听见回答,猜测余氏是在点头。她心中满是哀痛,还有几分不服。谢太太的弦外之音她也不是不明白,说来说去,绕来绕去,还是在嫌弃姚氏不是一个好亲家,她与婷姐儿也不能让谢太太满意!
余氏便道:“唉,姐妹两个生得一样,盛哥儿怎么偏生看中了娉姐儿,若是婷姐儿,倒也不坏。那孩子一向很听话,早些过了门,姐姐你仔细地教她,是教得出来的。其实娉姐儿也很聪明,不过你得顺着毛捋,这孩子吃软不吃硬。”
谢太太似乎被余氏说动,忙问道:“这殷三娘是个怎样的姑娘,好妹妹,你同我仔细说说?”
余氏奇道:“我不过白说两句罢了,盛哥儿求的不是娉姐儿么,婷姐儿再好,你要偷龙转凤,只怕盛哥儿不依罢?”
谢太太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你不知道!那小畜生虽然跟我说,求的是殷二娘,信誓旦旦的。但末了含含糊糊说了一句,实在不行,殷三娘他也是愿意娶的。我快要被他气疯了,若只中意一个,还能说是中意性情、才华和人品,还气得过些。他倒好,想享受起齐人之福来,姐姐不成,妹妹也行,你说说,这不是色迷心窍,贪图你们家姑娘生得标致,又是什么?说起来,也是我被气糊涂了,实则听了这一句就该想到,他们没什么不才之事的,否则也不会两可了。”
余氏闻言,也严肃起来:“盛哥儿这孩子,平日里多少青春靓丽的小娘子对他青眼有加,他都是冷着一张脸,不假辞色,我还当他于女色一道上是个老学究,没想到这样不成器!”
谢太太忙接话道:“可不是嘛,所以我才生气,也不敢告诉我家老爷,不然把他吊起来打个半死!本来青梅竹马的,还勉强算一桩佳话,可偏偏他是因为好色才喜欢,我真是,我真是没脸见人了。”
余氏便自责道:“也是我不好,想着你我是亲姐妹,小一辈也要亲厚一些才好,时常接他过来玩。又因为瑜姐儿同娉姐儿、婷姐儿要好,年纪渐渐长大,也没想过让盛哥儿避嫌,这才……唉!”
谢太太忙道:“你一片好心,姐姐怎么会怪你?便是你的弟妹,我也没有二话的,她热情招待我的儿女,我只有谢她的好意;她生出来的女儿标致,招人喜欢,也是她自己样貌好。说来说去,只能怪我的小畜生,这样轻浮!阿弥陀佛,我现在只巴望着殷二娘、殷三娘眼界高些,没一个对他假以辞色,让小畜生自己臊去,倒是省得你我两家难做!”
姐妹俩各自殷切,客客气气说了许多,可是于娉姐儿而言,这些都成了嗡嗡的背景。
她满心满眼里只剩下了一句话:“实在不行,殷三娘他也是愿意娶的。”
刚听到的时候,如雷贯耳,脑子里一阵嗡鸣,轰的一声,也不知碎掉的是理智还是少女的芳心。
这句话好似一颗苦涩的橄榄,刚塞进嘴里的时候就被坚硬的口感划得到处是伤,忍着痛咀嚼了,又嚼出一层一层又咸又涩的滋味来。
原来,他爱慕的只是自己的皮囊。想想也对,咏絮之才?在许先生的悉心教导之下,也不过是诌几句才气平平的歪诗,咏絮之才是不存在的;鸾凤和鸣?她和谢载盛见一次吵一次,有几回都被他气哭了,算哪门子的鸾凤和鸣?自己唯一拿得出手的也就是这副皮囊了,哈,倾国倾城?确实美丽啊,上一回谢家摆宴,进门的时候和一家客人打了个照面,那一家的郎君看见自己和婷姐儿,惊得合不拢下巴,手中的折扇都落在地上。
既然我如此美丽,既然美丽是我唯一拿得出手的利器,那我又何必吊死在你谢载盛这一棵老歪脖子树上?艳名虽然肤浅空虚,最经不得考验,但好歹也是“名”,窈窕淑女,自会有大把的王孙公子来求,待我嫁得尊贵无比,再来鄙夷你,唾弃你!
娉姐儿没有想到,人生初次的春心萌动,竟会以破碎的自尊和无尽的怨恨收场,接下来余氏和谢太太又议论了什么,打算如何处置此事,她已经不再关心了。趁着余氏还没送客,她赶紧从灌木丛中站了起来,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寸心堂。
唯恐脸上神色露出端倪,娉姐儿已经无心再到回事厅,出了寸心堂便一径往秋水阁走去。走在路上才发觉手里还紧紧捏着预备充作幌子的花,只是方才情绪震动时不自觉地捏紧了双手,早已将这朵无辜的小花捏成了一滩烂絮,花汁甚至染到了袖口,滴了一点在膝盖上。她苦中作乐地想: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出回事厅的时候为了偷听,把烟云先打发了回去,花汁染脏了衣裳,倒是可以打消烟云的疑惑,叫她以为自己是因为贪玩才不要丫鬟随侍。
回到秋水阁,娉姐儿勉强维持着平静,听凭烟云指着弄脏的衣裳大惊小怪,冲她念叨了几句。等她服侍自己换了衣裳,又打发小丫鬟拿走脏衣去洗,这才关上门,扑在罗汉床上痛哭了一场。
虽然在寸心堂勉强维持了表面上的平静,没叫人看出端倪,在刚听到消息的一瞬间,甚至还是愤怒的、洒脱的、倔强的,可再怎么平静或是愤怒,却怎么也掩盖不过心底最真实,也最惨痛的——伤心。
又如何能不伤心呢,这两天,娉姐儿是过得比那戏本子上还更惊心动魄些,平生头一次尝到了情意的甜,不过一夜之间,又翻覆成了无尽的酸与涩。
想想罢,这都是什么事?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块儿长大的表哥突然向你表白心意,平日里嘴上不饶人占尽上风,却破天荒地向你低头,不吝溢美之词地赞扬你,追求你。才高兴了一夜,第二日却听着他母亲和你的大伯母一块臧否你,言语之间,颇多嫌弃。若只是门不当户不对也罢了,偏生对着你一母同胞的双生妹妹大加推崇,摆明车马说表哥若求的是她,或许就能成就一桩好事……
这又如何让人不对婷姐儿,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来。
好在,无论谢太太和余氏究竟是怎样想的,至少谢载盛本人,求的不是婷姐儿,而是自己。
这也是无尽苦涩中最后一丝甜蜜了罢。娉姐儿苦中作乐地想着。可转念一想,又如何呢,虽然自己没心思将谢太太和余氏的对话听完,但在她心中大乱之前,听到的最后一点消息,好似两位长辈都决定将谢载盛的一点思慕捂住,干脆不来提亲。若两人敲定了这样的基调,那就意味着自己此生与谢载盛是没有半点缘分了。甚至因为这一桩表白心意的公案,想必谢太太也好,余氏也罢,往后余生,都会尽力避免两人的相见,免得传出什么风声,让两家难做。
这样也好!也没什么值得可惜的!一想到谢载盛心心念念的,不过是自己的一副皮囊,娉姐儿就打心底里泛起厌恶,恨不得自此蓬头垢面,再也不以美貌示人。也幸好对谢载盛的那么一丝情意,从恍悟到熄灭,总共不到一日,痛得不那么厉害,总能被时间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