娉姐儿与婷姐儿唯余苦笑了。倒是好哥儿颇为自在,他自来不是认生的性子,拿起一块莲蓉酥咬了一口,皱着眉头咽了,将剩下的递到秋果手里,啧了一声:“甜了些。”又去招呼两个表兄弟,三个人年纪仿佛,倒是很快说到了一处,几个男孩凑到黄杨木桌椅边上去了。
而这厢姚天锦见两个表姐没有动茶食,便笑道:“不知两位表姐喜欢甜口还是咸口,很该上个攒盒的。”说着便转过头去,欲吩咐身边的丫鬟。
殷氏姐妹连忙逊谢一番,娉姐儿一时犯了愁,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较之咸口,她自是更喜欢甜点心的,可姚家的甜和别家的还不是一个水平的,要不回答“咸口”算了。可要是咸点心又油又齁,又该怎么是好?
而婷姐儿看着姚天锦,心中却有些吃惊。这个表妹比她们小了足足五岁,过了年关也只有八岁,可看她待人接物亲切大方,口齿便给,身后的丫鬟也是低眉顺眼,言听计从的,可见这位姚大姑娘在姚家说话很有分量。
要知道她的生父生母,可都不像是什么有主意的人,乃父姚玄,求个官还要在姐夫跟前打秋风,得了官之后又不勤于和亲戚走动,颇有些过河拆桥的意味;乃母程氏性格懦弱,既不得丈夫敬爱,又不得婆母欢喜,还没有嫡子傍身,六年前殷氏姐妹来时,她连宗妇的权柄都被钱氏抢去。
这姚大姑娘,究竟是怎么长成这副性子的?
婷姐儿不由觉得有趣,饶有兴味地继续观其举止,笑道:“多谢锦妹妹,我和你娉表姐都爱甜口的,若能清淡一点,便再好不过了。”
姚天锦闻言,露出了然的神情,笑道:“那两位姐姐与我就有缘了,我也喜欢这样的口味。”说着便回头向丫鬟吩咐了几句,又向殷氏姊妹露出亲切的笑意:“不瞒姐姐们说,碟子里的那些点心,迎合的是祖父祖母的口味,我母亲有些不惯,我吃口上倒是随了母亲的。”
说到“母亲”,婷姐儿便想起大舅母程氏来,上回相见时,这位大舅母虽然妆饰得体举止从容,但眉梢眼角都是挥之不去的郁郁寡欢,自己嫡出的女儿无人问津,庶出之子却被婆母抱到堂前大肆夸耀。个中心酸,不足为外人道也,彼时程氏的落魄还激起了殷氏姊妹的同情。
可如今的程氏,俨然已经换了一副模样了。虽然容颜未改,依旧是那一份带着些许寡淡的得体,但局促不安的神情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安定与满足所滋养出来的从容安详。给姊妹二人的礼物,是一对赤金点翠的沁雪含芳簪,说是两个外甥女长大成人了,很该打扮起来。
一开始还以为,大舅母之所以给这样的厚礼,是因为上一回姊妹二人替她解围,向她释放善意结下的善缘。可如今再细细玩味,如果没有十足的底气,程氏心中再感激,也拿不出这两枚沉甸甸的足两的金簪子。
莫非,管家大权……
婷姐儿便又回想起二舅母钱氏。钱氏也是经年未变,满头珠翠,插戴得珠光宝气,笑容亲切热络,一进门就亲亲热热挽住姚氏的手说个不住,好似二人不是大姑姐和弟媳妇,而是一对嫡亲的姐妹一般。只是原本珠圆玉润的身形,似是消瘦了些,气色也不似初为人妇时那般容光焕发。原以为是养育了一双儿女,或多或少地损伤了这位少妇的身体,可结合钱氏殷切笑容之下那一丝隐隐的焦虑与落魄,事情似乎又不是那么简单。
二舅母给殷氏姊妹的礼物是两枚缠丝嵌绿宝的臂钏,虽然工艺精巧,但论真金白银的价值,就比沁雪含芳簪逊色多了……
至此,婷姐儿对于姚府的人事变动,已经有了隐约的猜测。她一面若有所思,一面听娉姐儿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姚天锦说话:“妹妹可曾上学?读的什么书?闲来爱拿什么消遣?”姚天锦一一作答,又去问娉姐儿,两人你来我往,竟颇为投缘。
这就显得二房两个年幼的孩子有些形单影只了,婷姐儿心念一动,正想着要不要过去表达一下来自表姐的悌爱之情,却见姚天铃与姚天钟两人头碰头,在罗汉床上拼起了七巧板,显然并不需要旁人的招呼。
也对,一母同胞的姐弟,年龄又这样接近,感情不好那是不可能的,就像自己和娉姐儿一样。
婷姐儿微微一笑,便也加入了娉姐儿与姚天锦的对话当中,她有心探问,很快从姚天锦口中确认了自己的猜测。管家理事的大权,果然已经被程氏从钱氏手中接棒,而姚天锦这个尚且不足九岁的女童,竟是程氏的左膀右臂。她每日除了读书和针黹,竟还要抽出一个时辰的功夫,襄助母亲打理家中琐事。
娉姐儿听了,也是啧啧称奇:“锦姐儿,你可真了不起!”夸完一句,又纳闷道:“不过我好似记得,听我娘提过一嘴,姚家的账本和总钥匙,外祖母好似有意递到二舅母手上,怎么如今……”说到这里,娉姐儿也察觉了问题的失礼之处,不由有些赧然,摆手道:“我就是随便一问,可没有觉得哪位舅母不好的意思!”
婷姐儿微微一笑,心道爽快人真是有爽快人的可爱之处,譬如这个问题,自己也非常想知道,只是苦于没有足够委婉的探问方式,谁料竟被娉姐儿快人快语地问了出来。
姚天锦也不以为忤,笑着答道:“大姑姑说得不错,祖母确实是有这样的打算。只是姐姐们也知道,我父亲谋了礼科都给事中的缺,身上是有差事的,家中的产业便是叔父在打理,换言之,外账在叔父的手上,这内账若是一并交给婶母,总有些不妥当……”
如若姚家内外之事都为二房把持,那么非但大房毫无地位可言,连身为一家之主的姚老爷与姚太太,岂不是也变成了要看庶子夫妇的脸色过活?
若让姚青打理庶务,内账务必要交到程氏手中,这才是制衡之策;而如果姚太太要一力抬举钱氏,那姚青就不能染指家中的产业了。这个二舅舅才干平平,指望他考中举人捐官,简直是难于登天,两相权衡之下,也只有让他打理产业,程氏管家了。
这个道理浅显易懂,即使是没什么心机的娉姐儿也不难想通,但姚太太可不像能看到这一层的人,否则上次归宁的时候,她也不会处处抬举钱氏了。
究竟是谁,帮着姚太太揭开了障目的叶子呢?
总不会是眼前这个戴着银丁香,梳着花苞头的小姑娘罢?
婷姐儿一面思忖,一面借着茶盏的遮挡,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姚天锦。她肖似乃母,生得一张圆脸,这圆脸长在程氏脸上,便是十成十的和善,生在这小姑娘脸上,则带了几分天真。眉眼形似乃父,继承了姚家特色的杏仁大眼,眼尾的弧度却更像程氏,睁大眼睛让人觉得眼神清亮目光清明,微微眯起来的时候又让人觉得可亲。
若单论容色,姚天锦可能是姚家这一辈里最不出众的,非但没有二房那对姐弟浓墨重彩的明艳,连姚天钺、姚天铭那一份承袭自他们生母的清灵秀致也不得。但配上从容的神情,大方的谈吐,同她打交道的人,自是很难苛刻于她的长相。
甚至连自己这个年长她五岁的表姐,几句话交谈下来,也完全不会把她当成一个小妹妹看待。
说话间丫鬟重又上了茶点,这一回的点心便要素淡得多,云麻叶果糕、黄米红枣糕、香玉栗子酥、珊瑚水晶卷儿四样,分量虽不多,但胜在精巧别致,摆在甜白瓷的碟子里,瞧起来倒是比方才那粉彩牡丹纹瓷盘盛的点心要悦目许多。
娉姐儿见表妹殷勤,也不推辞,便拣了一块香玉栗子酥送入口中,连声赞好:“入口即化,绵软得很!更可贵的是只觉香酥,不觉甜腻。冬日里倒是少见这样粉糯的栗子。”姚天锦便笑道:“是秋日里择了好栗子磨的栗子粉,做点心最是相宜。姐姐若觉得好,明岁我让人给姐姐多送几罐子。”
娉姐儿很是高兴,笑着点头:“那我就不跟妹妹客气了,我瞧妹妹眼睛清亮,可巧我有一对猫儿眼的发箍,十分衬你,若妹妹不嫌弃……”
娉姐儿与姚天锦说得热络,婷姐儿却已经又从方才的一段人情往来中读出了更多的信息:能吩咐下人另外置办合适的点心,说明锦姐儿已经掌管了姚府的厨事;许诺以栗子粉相赠,说明她已经在和庄头佃户打交道,替程氏打理起了陪嫁;且若她说的是即刻相赠、回头相赠,许还能解释为不过一句客套话,亦或是她在家中受宠,可以随意向长辈讨要东西,特特指出“明年”,正说明她确实掌管着田地里的产出;再看那几味与姚氏家风格格不入的糕点,还能看出锦姐儿不声不响间已经学出了一身大家闺秀才能有的做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