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立在门外的夜雨、松云等人听着里间说话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可两个主子都没有开口叫人,倒也不好贸然闯进去。不过犹豫了片刻的功夫,里面的争吵声已经清晰地传到外面了。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担忧和恐惧,只能硬着头皮掀帘子进去。
谁料才打起帘子,娉姐儿便一阵旋风似的跑出来,半点不理会两人“二姑娘”的呼唤,一口气跑出长天阁,进了秋水阁,然后是“砰”的一声,把闺房的门摔上了。
松云心中焦急,连忙冲髻云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去追娉姐儿,自己和夜雨一道进了屋子,向婷姐儿赔笑道:“三姑娘,这是……”
婷姐儿坐在绣墩上,神情平静,手里甚至拿着个绣绷,桌上摊开了五六个花样子。若不是最边上的迎春花样子上洇了一片茶渍,显示了她内心的不平静,几乎看不出方才此间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执。
听见松云的问话,婷姐儿叹了一口气,稚气未脱的脸上显出一种成年人才有的疲态,顿了顿方道:“几句口角罢了,松云快去看看二姐姐,替我赔个不是。”
松云应了一声,脚下却有些犹豫,没有马上离开。
三姑娘比二姑娘好说话,是西府仆妇的共识,姊妹两个吵架,做下人的想要和劝,总也要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比起跟炮仗似的二姑娘打听始末,松云还是更倾向于询问温和冷静的三姑娘。
婷姐儿素日里温和,像这样举手之劳的小事,从来不会为难丫鬟们,但今日她却没有这样的兴致,只转头向夜雨吩咐道:“让白鹳、白鹤两个守好院门,若今日的事情传出去……”
白鹳、白鹤是分配到长天阁的四等粗使丫鬟,平日里负责一些打扫院落、跑腿传信的差事。
敲打两个四等丫鬟,意在守住门户,不让姐妹争执的事情传扬到水天阁之外。婷姐儿语气平静,也没有说出什么实质性的威胁,夜雨却满面敬畏,肃容答应了,即刻亲自出去传话。松云在一边听着,只觉得婷姐儿这话实际上是说给自己听的,额角冷汗涔涔,也不敢多说什么,掖着手退下了。
出了长天阁,又连忙向阁子里一头雾水的其他丫鬟说明始末,让她们帮着和劝,自己还要亲自去回禀两个教养妈妈。等夜间歇下了,才有功夫与一道当差的烟云嘀咕两句:“平日里咱们还纳罕,三姑娘看起来最好说话,缘何她屋子里上至夜雨朝雨,下至朗月明月,个个乖顺得猫儿似的。原来还当是三姑娘屋子里的陶妈妈、姚妈妈为人严厉,今日见识了三姑娘的言辞和手段,我才知道,什么叫不怒而威呢。”
烟云安慰了娉姐儿半晌,还寻了熟鸡蛋给娉姐儿滚眼睛消肿,怕她哭坏嗓子,又拿花露调了水,百般劝哄她喝一些,这些活计也不轻省,此时也很疲惫了。她叹了一口气,抱怨道:“你说这都是什么事!平日里有几句话不对付,三姑娘都是有尽让的,今日为何这般……这般咄咄逼人?”
虽然婷姐儿对于姊妹二人的争执守口如瓶,可娉姐儿却在委屈的哭泣中把几句口角都说了出来。主子之间的事情虽然轮不到丫鬟指手画脚,但人心中自有一杆秤,谁是谁非,每个人也未必没有自己的看法。
松云叹息道:“你也知道,平日里有什么,都是三姑娘这个当妹妹的反过来让我们的姑娘,可能今日也是气不忿吧?”话音中隐隐有站在婷姐儿那一边的意思。
烟云却护着自己的主子:“你这话差了,孝敬长辈本来无可厚非,但正如我们姑娘所问的,缘何要背着人偷偷摸摸的,总给人一种踩着我们姑娘卖好的感觉。换作你是老太太,你心里会不会有想头:一个孙女成天只知道憨玩,另一个却时常有针线上的孝敬……三姑娘这心机,真是深不可测,我们姑娘看着精明,实际心大,只怕往后有的是吃亏的时候!”
松云没有当一回事:“这姐妹相争,也得有争的东西。老爷太太都对两个姑娘一视同仁,我冷眼看着,还觉得太太似乎更偏宠我们姑娘一些,毕竟我们姑娘是长女,性子也更肖似太太。我们姑娘能有什么吃亏的时候?年节的赏赐,四季的衣裳首饰,不都可着我们姑娘先挑。”
“你呀你呀,当了这些年的丫头,眼光尽都在小处了,”烟云点了点松云的脑袋,恨铁不成钢道,“吃食、衣裳,这都是可有可无的小事,也就我们姑娘年小爱俏,才会在这些小处上争抢。三姑娘要是想争这些小东西,就该往太太跟前使劲儿,可你瞧瞧,三姑娘的针线都做给谁了?老爷、太太那一份自然少不了,余下的,都上赶着孝敬给老太太和大太太了。你自己寻思寻思,孝敬东府,能得着什么好处?”
大太太余氏是宁国公府的宗妇,手里管着整个家族的开支,将来殷家女儿的嫁妆,公中那一份便是由余氏分配调度的。花老太太虽然不管事,但她是整个家族的老祖宗,婚丧嫁娶的大事都要问过她的意思。
而对于未嫁的小女儿来说,在家里还有什么,是比婚姻大事更有影响力的?除了婚姻大事,婷姐儿还能有什么,值得求到东府的长辈跟前的?
吃食一个吃掉了,另一个想吃可以让厨房再做一份;衣裳首饰一个挑走了,另一个也可以置办一式一样的。唯有未来夫婿的人选,独一无二,不可复制,一个配走了最好的,另一个就只能捡剩下的!
松云仔细想了想,只觉得汗毛倒竖,忍不住喃喃道:“开年,两个姑娘也要十三岁了……”
姚氏虽说从去年开始就张罗着相看,实则一直到今年冬天,都没什么成果,不是嫌这家的妯娌多,那家的小姑多,就是嫌这个郎君相貌平平,那个郎君身份太低。也不是没有能入她的眼的人选,只是那样的人家,就未必看得上外戚府邸二房的姑娘了。
烟云适时地、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松云急得从床上坐起来:“那怎么办?咱们可得赶快告诉我们姑娘,两个妈妈那儿也得知会一声——”
“你疯了?”烟云小声斥责道,“没影子的事,说到姑娘跟前,还是婚姻大事,要是被太太知道了,赏一顿板子撵出去——那都是轻的!”
要是真告诉了姑娘,显而易见就有两个罪名:挑唆姐妹不和,挑唆姑娘思春,哪一项都是大罪,谁也担待不起。
至于妈妈那里,自己的这点浅见,妈妈们没有想不到的道理,更轮不到她们来提醒。该不该提醒姑娘,应当如何措辞,这些都是妈妈们该考虑的问题。
松云便也沉默了。两个大丫鬟相顾无言,心事重重地叹出一口气,又各自躺下了。
虽然婷姐儿吩咐了要让这场争执止歇于水天阁之内,但毕竟姐妹相争是可大可小的事,四个教养妈妈知道了也不敢放任自流,聚在一起商议一番,权衡再三之后,还是酌情告诉了西府的当家主母姚氏。
姚氏闻言,便欲将两个女儿叫来询问,还是艾妈妈提点了一句:“太太,姑娘们都大了,若是当面锣对面鼓地让她们对峙,只怕又要起争执,不若一位一位地单独请来。”姚氏觉得有理,便吩咐东山:“去把二姑娘——罢了,还是先把三姑娘叫来罢。”
娉姐儿是性情中人,习惯于将自己的情绪凌驾于客观事件的是非对错之上,若想从她口中得知始末,总要多费一番功夫。倒是婷姐儿,性子虽不至于冷清,却比她姐姐多了几分冷静自持,问她要来得更便宜些。
不多时婷姐儿便到了,神色如常地向姚氏问好,又道:“娘吩咐我过来做什么事?”
若不是姚氏事先得知消息,见她神色,还当无事发生,一切风平浪静。姚氏心中不由暗自纳罕,摆摆手挥退了下人,只留下一个艾妈妈在身旁服侍,和颜悦色地问道:“我从……”才说了两个字,艾妈妈却咳嗽起来,朝姚氏飞了个眼风。
姚氏一愣,不过片刻却也回转过来:陶妈妈等人前来禀明原委的时候曾提过一句,三姑娘不希望这件事传到长辈耳中,自己若是大剌剌地说“从陶妈妈、姚妈妈处听闻”,两个妈妈在小主人面前也难做。
姚氏顿了顿,便继续若无其事地开口:“今日请安的时候,我瞧见你姐姐神色恹恹的,没什么精神。也不知她是怎么了,可是许先生留的功课太重了?你是她同胞妹妹,大约知道缘故,故而寻你问问。”
姚氏虽然领悟了艾妈妈的暗示,但表现依旧不算圆融,这一番话虽然把原来的马脚掩盖过去,却过于啰嗦,明显是在找补。婷姐儿眼珠子一转,便猜测到姚氏早已知道姐妹之间发生了争执,不过电光火石间,便想出了相应的对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