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氏被这一长串的名头震得有些腿软,可她转念一想,这又是世家又是侯爷大将军的,真要是这种显赫人家的子弟,又怎会在此?秦家再有钱,说白了也就是个卖布的商户,踮起脚来玩命够,也够不上人家那些大人物的衣袍一角,别说是秦泽,就是二房的死了办丧礼,也绝请不来这样的尊贵人物啊。呵,必是这小贼信口胡诌,拿来唬她的!
如此一想孙氏又来了劲头,作出平日里的跋扈模样啐道,“你老子是大将军,那我还是天上的王母娘娘呢!吓唬谁呢?”
冯一衡不愿与她做市井泼妇般的争辩,只满不在乎道:“方才我听并州太守也到了,你叫人去把他请来,方道廉自会告诉你我是谁。”
此话一出,不等孙氏再开口,老太太便狠狠喝了她一声:“住嘴!丢人现眼的东西,简直没有半分德行可言。”
其实早在冯一衡自报家门时,她便已信了一半。
老太太旧时出身京都,看人的眼光毒辣。旁人只看这少年穿了身普通蓝袍,可他腰间玉佩是上好的冰种翡翠,脚上皂靴是一金一寸的暗纹玄锦,这些都逃不过老太太的一双厉眼。不光是穿着打扮,少年的气度做派更不像是作假,这会儿又听他风淡云轻便说出并州太守的名讳,有这份底气,哪里还能假的了?老太太心说,若再放任孙氏这蠢货胡说八道,秦家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于是她喝住孙氏,挤出了一个自认和蔼的笑说,“我这儿媳出身乡野不通人情,还请小公子不要和她一个蠢笨妇人计较。说来刚才多亏了你二人出手相救,老身还未道谢呢,不如随我去花厅坐坐,茶果点心都是备好了的。”
李氏一听也连忙向二人施礼,“原来是二位小哥救了我女儿,还请受我一拜。”
李玄侧身避了,冯一衡也摆手,“不必道谢,岂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只是我最恨这种奴婢,满口胡言、以下犯上!”言罢又想到自己家中的糟心事,愤愤道,“唉,算了,原也不关我的事,你们主家自行定夺吧,告辞了。”
他二人一走,李氏便沉下脸来对孙氏说,“石榴这丫头胆大心坏,家中留不得她。是弟妹你遣她回孙家去,还是我送她到庄子上?”
遣回孙家,那就是告诉众人这丫头犯了大事儿,孙家没脸,怕也不会留她。去到庄子上,穷乡僻壤的苦地方,一辈子做些田里的体力活。这两条路给出来,罚的不可谓不狠。
石榴到底是个孩子,听到这终于忍不住坐地哭了起来。此时孙氏身后一个圆脸的妈妈也扑了出来,哭求道:“我就她这一个女儿,求二奶奶饶她这回吧,往后再也不敢了!”
这妈妈夫家姓屠,屠妈妈是四奶奶从孙家带来的人,从前是心腹大丫鬟,后来嫁了外院管事,除了主子就数她最风光,平日在四房院子里那也是说一不二的人物。可今天任凭她跪地磕头,李氏是瞧不也瞧她一眼。屠妈妈只得回身央求孙氏,“四奶奶您说句话啊!您可不能不管石榴,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孙氏这才醒过神儿来,她这辈子都没受过今日这种委屈。
想当年她嫁给秦洪的时候,那是绝对的下嫁。当时的秦家还窝在青石巷的小院儿里,指着一间破布庄子挣钱。可她孙家那是县里的首富,茂安县边上大半的田地都姓孙,而她作为孙员外最小的女儿,是有资本骄横的,因为她带着十里红妆嫁进秦家,光是嫁妆就能抵了秦家半幅家底。
凭着这份娘家给的底气,和她闺阁十多年养出的骄横脾气,自打嫁到秦家,孙氏可以说是横着走。不光秦洪这个做丈夫的任她欺负,就连老太太周氏这个厉害婆母,也从没训斥过她,顶多是在背后埋怨。
可今日不一样了,老太太当着这么多人,半点没给她留脸面。孙氏太过惊讶,以至于连嘴都没还。等她回过神来想要撒泼,想抬出娘家来不依不饶,可抬眼看了看这偌大桂清园她就哑了火,是啊,如今的秦家早已不同往昔,他们再犯不着看孙家、看她的脸色了。
今天终于借由此事,认清了一直以来不愿承认的事实,孙氏两颊发烫,心里头空落落的,可在石榴这事儿上,她决不会让步,这是她最后的底线。若她连自己的陪房都任由李氏发落,那以后在秦家谁还会拿她这个四奶奶当回事?那些个婆子丫鬟一定会在背地里笑话死她。说她被老太太下了脸面,被二奶奶搓扁揉圆,添油加醋不定要传成什么窝囊不堪的样子......就像她们挤兑大奶奶那样。
想到此,孙氏梗起脖子,“石榴是我的人,今日她犯了错回去我自会罚她。但她哪也不会去,仍留在府里伺候,二嫂不必说了。”
李氏看看她,直接吩咐婆子,“喊几个人来,送去庄子上。”
听这话孙氏怒极反笑,“好啊好啊,不讲道理想直接动手了是吧?我今儿倒要看看了,你们谁敢来动我的丫头,反了天了!二嫂究竟是容不下她一个小丫头,还是容不下我?干脆连我们娘儿俩也一起撵到庄子上去!我看嫂子这是忍不住了,想要把我们四房赶出家门才是真吧!”
秦娇月被她尖利的嗓音吓得哇哇大哭。
老太太虽看不上孙氏,可到底秦洪才是她的亲儿子,对着二房时,她可从来都是一致对外的。
“够了!不过是孩子间的玩儿闹过火了些,你们做娘的倒都不依不饶上了,像什么样子?还嫌不够难看吗?这丫头我带走责罚,此事谁也不许再提了。”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偏帮,可‘孝道’二字压死人,李雪知为了女儿可以不顾孙氏,但她不能不顾婆母,否则宗族里一人一口吐沫都能淹死她。
她深吸一口气,说是,转身便走只留给孙氏一句,“我等弟妹自己把那丫鬟撵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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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昭月便悠悠转醒,对上黄姨娘一双通红的眼。
“唉哟我的祖宗,你可吓死了我!怎么样,好点了没?”
昭月说没事,“就是嗓子疼,火辣辣的疼。”
“呛了那么多水可不得疼吗,没发起烧就是万幸了。翠竹那小丫头底子太弱比不过你,烧的直说胡话呢。”
“可严重?让大夫瞧过了没?”
“瞧了瞧了,这时候你就先别管别人了,自己先好利索了才是真的。”
昭月点点头,“刚才我迷迷糊糊好像听见院子里有好大的动静...是我做梦了?”
一听这个黄姨娘来了兴致,“梦什么梦,见你落汤鸡似的被婆子抱回来,晋哥儿气的要杀人,提着长/枪就往后院去了。原本是要找害你落水的丫头算账,可那气势汹汹的,你是没见着,丫鬟婆子愣是谁也不敢拦,生怕自己个儿先见了血。你四叔看了还以为要杀他,吓得转身就跑,摔了个四仰八叉,听说胳膊腿都蹭破了皮,你说可笑不可笑?你爹被气得半死,亲自盯着晋哥儿跪祠堂去了。”
想到四叔被哥哥追着跑,还摔了大跟头的模样,昭月觉得是有几分滑稽的。花瓣似的一抹樱唇向上翘了翘,但很快又沉静下来,“那母亲呢?”
黄姨娘说不知,“来看了你一眼就走了,怎么样,关键时候还是姨娘最疼你吧?毕竟你是我的亲骨肉,可不能只知道你母亲,姨娘才是你最亲的人,是不是?”
面对更喜欢谁和谁更亲,这个每个孩子都要回答的亘古难题,昭月忽然觉得不光嗓子疼,头也有些疼,怎么说着说着又聊到这了呢?她答不出,只得蹙起眉头说,“姨娘,我想再睡会儿。”
黄姨娘叹了口气,帮她掖好背角,坐在床边轻哄,“睡吧睡吧,睡醒了嗓子就不疼了。”她身上淡淡的馨香让昭月十分安心,阖上眼很快又睡着了。
远处桌上点着一盏烛火,半明半暗映衬着女儿精致的轮廓,真真是赏心悦目,可黄姨娘还是叹气。落水这么大的事儿,别说是孩子,就是大人也得吓坏了,她以为女儿醒了怎么也要扑到她怀里哭一通,连哄她的话都想好了,可昭月还是这般。她有时候真觉得五岁的女儿倒比她更像个大人,算起来值得自己哭一鼻子的事儿,倒是更多些。
棉袄不贴心,自己很没用,想到此黄慧很是失落,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道:“你个没良心的小丫头,就跟捂不热的冰坨子一样,一句贴心话儿也不肯说,真不知是随了谁。”
可嘴上虽抱怨,拍哄的手势却还是温柔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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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落水并没让秦昭月染上伤寒,但添了个梦魇的毛病。
半个月来,她经常做梦,梦到自己沉在无边无际的深水里。那种冰冷窒息的感觉让她万分恐惧,她渐渐向下沉,直到水面上最后一丝光亮都消失不见,一切将彻底要归于黑暗,明明该是最绝望的时候,可奇怪的是每到这时她便不怕了。
果然,那个怀抱再一次接住了她,所有的窒息恐惧一同消失,只剩下他怀中的温度,还有在她梦里出现了无数次的那个味道,闻得多了便觉得和迦南香有些像,是救她的那个人,昭月努力想看清他的脸,可却怎么也看不清,心中一急,便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