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宣布暑期的最后一周放假时,整栋教学楼爆发出掀天的欢呼。
跟补习老师协调说最后上三天半的课,第四天中午到711买了两个饭团便迫不及待地踏上回老家的路。
小孩是第五天中午到我这的,他只带了一个装衣服的书包,骑车到汽车站接人倒也方便。特意嘱咐家里人做了一桌子菜,小孩本来就长得讨人喜爱,再加上自身教养很好,我爸妈都很喜欢他。嗯,这都在我的意料之中。
饭后我俩打算短暂睡个午觉,没想到醒来已经四点,这大概就是好不容易放假的高中生永远睡不饱的觉吧。我妈说八月天黑得晚,我们如果晚上露营,不需要考虑下山末班车的话,这个点出发刚刚好。被我爸开车送到山腰的公交车站,等车的间隙我和小孩捣鼓起各自的墨镜。
“你戴橙色的镜片像是个算命先生。”小孩看着我直笑。
“那这位道友,可有什么想算的因果?”我一手竖直摆在胸前,小孩说这是佛家的动作你这三无道士,我说我们道士的事你少管。
戴着方形墨镜,小孩单手比枪横在下巴耍帅。我说帅哥帅哥有对象吗能不能加个微信,他说不好意思不加假道士,我说我是张三丰后人,他说已经下载了反诈APP。
上山的大巴比我们想象中激进得多,在一圈圈盘旋的山路上开得飞快,小孩问这就是没有轨道的过山车吗。
“你晕车吗?”我摸摸他的额头。
“不是刚吃完东西就不晕。”
“那还好我们出发得晚,倒是因祸得福了,”我后怕地说,“我倒是不看电子产品就不会晕。”
“那还不快快感谢有我陪你,你自己来肯定忍不住要看手机。”
“就你嘚瑟这劲。”我笑着捏了捏小孩的脸。
我们真正要爬的其实只有山顶最后一段路,路没多长,但由于坡比较陡,小孩仍是走得气喘吁吁,我上前要拉他一把时却被他推开:“我自己爬。”估摸着是因为周边人多还有健步如飞的老人家,小孩不太好意思。
终于是离山顶近在咫尺,小孩就路边的长椅一屁股坐下,口里喘着粗气。
“是不是要加强锻练了呀?”我在他身旁坐下,手肘碰了碰他,揶揄道。
他看起来懒得理我,哪知下一刻就趁我没防备掐向我的腰。
“啊!”我的喊声集聚了周遭几乎所有登山客的目光。
小孩赶紧捂住我的嘴,压低嗓音说:“你是神兽啊叫这么大声。”
“痛啊。”
“不痛我掐你干嘛?”
理直气壮的语气让我一时间哑口无言。
休息得差不多了,我起身将小孩从椅子上拉起来:“到峰顶看着。”他哼哼唧唧地跟着我继续爬。
最后一排石阶上去,视野如逼仄河支汇入浩瀚江湖,台阶上沿的水平线向四面八方延展开来,再一步是青空辽阔、远山连绵。
“比我想象的开阔得多。”在不远处时我还在嘀咕怎么山顶只有个这么小的观景台,想着上来会挤得很憋屈。
“脚下狭小反而显得头顶广大吧。”小孩马上丢下疲意,转着圈四周看。
“哥,你看那片天空,”他站在石栏杆前指着天,“只有那一朵云诶。”
“真的耶,而且刚好浮在一条山脉上。”我顺着他的指尖望去,明明平淡的场景却干净得让人震憾,我不由又看回小孩。
小孩在很多时候都能表现出异于这个年龄的情商,但我一直觉得这完全不同于沉淀了厚重阅历后的八面玲珑。小孩能让周边的人真正喜欢上的所谓“情商”更多是基于骨子里的善良与真诚。可能并非深谙人情事故,也不会与有违内心意愿的人或事虚与委蛇,只是敢于纯粹地去信任与喜欢他人。或许这份善意也曾被忽视过,却扑灭不了那颗光芒万丈的赤子之心。
山顶的中心是一座庙宇,冉冉升起的香火后,佛像之姿更显肃穆神秘。小孩和我双手合十,低头虔诚拜了三拜,烟香吸进鼻子,有点痒却不呛人,似是佛祖同祈拜者的低语。出了庙门,我问小孩求了什么愿,他脑袋撇到一边喃喃:“说出来不就不灵了吗?”
“不会的,心诚便灵,”我坦荡地说,“我祈祷的是佛祖能保佑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更久一点。”
小孩的声音很小很弱,落在我耳中却字字清晰:“差不多啦,但我求的是永远在一起。”
我顿时语塞,想着小孩真是单纯,这么重的愿望谁能保证呢?可小孩就是小孩啊,即使现实中会有那么多我们或能预见或不能预见的困境与遗憾,仍愿去相信永远二字。我怯懦地认为遇见你已是一生中无以复加的幸运,每多一秒的共处都是上天的恩赐,又怎敢奢求所谓永远?可惟你这份可谓天真的坚定与赤城,总让我无以抑制地笃定我永远是你的信徒。
简单吃了自热火锅作为晚饭,我们在天暗下来的前一刻钻进了帐篷。因为有发饭晕的习惯,我把外套枕在脑下独自眯了一会。
翻身时脸撞上坐这一旁的小孩的腿,迷迷糊糊睁开眼,见手机的光照亮他的面容,严肃的眼神令人好奇。爬起身,我坐到小孩身后把脑袋垂到他肩膀上,看向屏幕才发现他正用APP背英语单词。
“刚好醒了,来抽背下前几天的单词。”他冷不丁开口。
“轩仔,”我轻轻抱住小孩,脑袋在他脖颈处蹭了蹭,“出来玩就停一天嘛。”
他会以“反正现在也没事干”为由拒绝在我意料之中,我倒也只是想借此跟小孩撒个娇。老老实实地背了单词,最后小孩一句“不错记得挺熟”的夸奖又让我高兴得合不拢嘴。
夜里的山风来势凶凶,帐篷好像受到争抢的塑料袋,被扯的摇曳欲破。置身逐渐冷冽的空气中,小孩和我用外套把自己裹紧,便只能把书包当成枕头。帐篷被殴打的呼救与装满东西坑坑洼洼的书包让我们都难以入眠,半梦半醒着又因为困意不愿睁开眼。
熬到三点半,我终于受不住醒来,发现小孩正盯着我看。
“你早醒了啊?”我迷迷糊糊地问,脑袋还七荤八素打着旋。
“被吵醒了。”他说。
坐起身,小孩给我一只耳机后,就安静地靠在我的肩膀。看着帐篷被吹得一这块一会那块的凹凸不平,耳畔如玻璃瓶流动在夜河的蓝调乐曲涤荡在风里,明明喧嚣不止,又好像万籁俱寂。或许是风的呓语太过纯粹,或许是身上的温热太过梦寐。
收帐篷的阿姨叫起时,我们还有些昏昏欲睡。起身找地方嗦了两碗比山下贵得多的粉,我们便往观日台走去。
零星的路灯照不亮幽暗的大道,一路上已经有不少打着手电的登山客。我搂着小孩,分享着彼此的体温。整片整片的树影在漆黑中来回晃着利爪,银白的月亮都藏起半个身子。
小孩兴奋的喊声突然响起:“哥你快看!好多星星啊。”
我抬头,满目闪烁晶莹,方是了然何为“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到观日台时还是黑幕压天,我跟小孩并肩坐下,石台阶有点冰屁股。周遭簇拥的人群聊天声被风吹落到地上,成了呢喃低语。我俩相互倚靠着闭上眼,静候明月隐匿,星辰坠落。
小孩比我先醒,我睁开眼时他高兴地挥动手机向我展示刚拍的照片。屏幕上天空被泼了油彩,从顶部往下流,大片的墨色褪到深沉的蓝紫,再被调成淡淡的粉白,压着底下一条红橙刚冒了尖的地平线。再下又是一块纯黑,其中不知是城镇还是山峦上的霓虹星星点点,疏密不齐地错落点缀在黑暗里。整个远景像是在星际中的穿越。近处的人在台阶上坐成一排,深色的衣服融进夜里,中间灰白卫衣的两人戴着兜帽,后背浮现朦胧的薄光。
“快日出了,还有半个小时。”
“嗯。”风不止,把两人圈在一起,悄悄依偎。
天是一点一点亮的,清朗的白光自下而上地驱逐着墨色,黑色幕布缓缓升起,直到红与橙在地平线燃烧起来,一望无际的地方像是化作了沙漠的海市蜃楼。橙光在透明的玻璃球里翻滚流转,完全脱离红线的那一瞬,所有的光凝在一块,一圈圈地光晕交融于一起,太阳成了某种认知之上的概念,所有的生灵唯有丧失思考地朝圣。
“轩仔。”
小孩看向我,面对着面,我为他带上圆润的玉坠。
“这是平安扣,我找庙里的师傅开过光,虽然有点迷信,但还是希望它能保你这辈子平平安安,快快乐乐。”
小孩把胸前的玉坠摊在掌心,目光流转,随后又盖在胸口,久久不语。
“哥,你相信真有神仙在天上看着我们吗?”良久后他开口。
“信一些,但也知道是迷信吧。”我笑了笑。
“我一点点地开始相信了。”小孩像是在跟我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红与橙交融的光芒照得我们眼里恍惚,恍若隔世。
回到家一觉睡到临近徬晚,天色慢慢暗了下来。斑斓的霓虹影影绰绰,泉水似的夜里,车灯与人影三三两两,轮胎压过马路的摩擦声交织着大人与孩童的嘻笑,一簇一簇,宁静又喧闹。小孩坐在电瓶车的后座,一路同我说着无关紧要又无拘无束的闲话。晚风拂过脸颊,夏季的暑气被我们甩在身后,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