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以为,你肯定顺了你爹的心意,随他回宫去了。”
后院僻静一隅,高墙隔开些许暑气,投下一片阴凉。元雪心抱着膝盖坐在角落,小口小口舀着碗里冰羹,沁凉的甜意稍稍抚平了心口滞涩。
谢无意紧挨着她坐下,一边享受着她周身散发的天然凉意,一边支着下巴,看她用胳膊圈着碗、吃得专注满足的模样,忍不住低笑:“我若是真走了,某只雪团子还不得躲起来,一边抹眼泪一边骂我没良心?若是骂到嗓子疼了可怎么好?我可舍不得。”
“谁、谁骂你了……”她小声嘟囔,耳尖漫上一点绯色,又送了一勺入口。冰甜滋味在胸腔化开,冲淡先前那点苦涩,“我瞧你同他那样亲近投契,还以为……以为当初屋顶上那些话,都是哄我玩的。”
她想起什么,又抬起眼睫睨他:“还有,你方才为何同东家一唱一和,在你爹面前说我贪嘴?我何时贪嘴了?在桃源村时,我们开着酒肆,几时短过吃食?”
“哦?”谢无意眉梢一挑,笑盈盈瞥了眼她臂弯里已下去大半的冰羹,作势就要伸手去拿,“原是我误会了。看来阿雪并不喜这甜滋滋的玩意儿,不如我……”
她忙不迭地将碗往怀里一藏,护得紧紧的:“给了我的便是我的!不许抢!”话一出口,她自己也愣了愣,不由得低下头,小声咕哝,“……我只是喜欢吃好吃的,才不叫贪嘴……”
“嗯,我们阿雪一点也不贪嘴,”谢无意眼底笑意更深,伸手温柔地将她鬓边一缕碎发捋到耳后,“我与东家那般说,只是想岔开话,免得爹对你动怒。不知为何,他似乎……对你有些莫名成见。”
她垂眸不语,只是默默又吃了几口,直到碗底将尽,才抬眸望他:“他临走时,还同你说了什么?可有……再逼你回宫?”
他的手顿了顿,缓缓收回,目光投向远处晃眼的地面:“他没逼我,只是……一遍遍地求我。看他那模样,我很不好受。”他叹了口气,“我告诉他,你是我认定的妻,绝不可能与你分开。他又气又无奈,最后只与我定了明日之约,便走了。”
元雪心又想起席间父子间流露的温情,只觉碗里最后一点冰羹,滋味似乎淡了些许:“他是真心疼爱你。今日你不应,明日他还会来求;明日不成,后日依旧会来……谢郎,你心肠那样软,当真……抵得住?”
谢无意沉默片刻,向后靠在墙壁上,仰头望着被屋檐切割的一方湛蓝天空。天光灼目,在他面容上投下几分迷茫:“我……也不知。”
她吃完最后一口,将碗搁在脚边,也靠着墙壁仰起脸,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五千年前,我终于与娘重逢,她却成了我厌恶的神,还有了新的家和丈夫。起初,她也像你爹今日这般,苦苦求我,让我跟她回家。我挣扎许久,终究还是……舍不得那点失而复得的温情,忍着不适,住进了翠章宫。”
他回眸静静凝视她,指尖轻轻覆上她手背。
“我不在乎宫里其他神如何看我,只要她的目光还能如儿时一样,只热切注视我,那就够了。可是……”她顿了顿,叹出一声怅惘,“就在第二年,她生下了新的孩子。从此,她所有的关注和温柔,都倾注在那孩子身上。待我,反倒越来越……客气生分。好像,我真的只是宫里一位‘外客’。那孩子自幼体弱,不知从何时起,宫中有谣言说……说我一身妖气,会冲撞损害他的身子。我娘她……她竟当真……劝我暂时离开翠章宫避一避。”
说罢,她唇角勾出一抹自嘲,耀眼天光刺得她眼角微微发热:“之后不久,神魔战事又起,她和虹沧奉命长驻前线。自那以后,我便只得在他们短暂休战时,方能见到她。千年又千年地过去,即便她依旧在尽力补偿我,可我们之间……终究是隔得越来越远,再也无法回到最初了……”
他不禁收拢手指,将她的手更紧地握住。
“你爹虽爱你至深,可他同样也是其他孩子的父亲。”她转过头,清冽银眸深深望进他眼底,“你说得对,我们其实是一样的。我娘总劝我脱离妖籍入神族,虹沧始终对我怀有戒备轻视。而我那小兄弟,他的存在本身,便让我成了那个家的‘外客’。谢郎,皇宫于你亦然,你除了血脉,与那里格格不入。那些宫人宗亲,私下还不知会如何看待你这‘半路皇子’。你千万不要因一时心软回去,我不愿你再去尝一遍我当年受过的种种滋味。”
“我其实一直都知道,”他微微一笑,笑容干净透彻,却染着一丝苦涩,“除了身上流的这点血脉,我与那皇宫并无关系。阿雪,幸好还有你点醒我。等明日见到他,我需得硬起心肠……不,我恐怕还是会犹豫……”
挣扎片刻,他忽地站起身,顺势将她拉起,眼神变得尤其坚定:“不如,我们现在就去找东家递辞呈!那赏银,不要也罢!”
“好!”她眼底残存的阴霾霎时驱尽,反手紧紧握住他的手。
他们相视一笑,携手并肩,脚步轻快地踏入阳光之中。
墙角处,那几缕悄然凝结的冰晶,也在灼灼烈日下,无声蒸腾,消散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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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章殿内,熏香浮沉不定,空气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萧秋明端坐御案之后,冷眼盯着跪在地上的内侍怀恩,沉声道:“此刻殿内无旁人。你老实交代,是何时知晓了大皇子身份?又受何人指使,胆敢拦截他的消息?”
“回圣上,无人指使老奴,”怀恩深深垂着头,面色虽苍白,声音却异常平稳,“老奴在民间有个旧识,许久之前便在醉香楼做事,平日有些往来。上月殿下回京当日,便轰动大半京城,翌日老奴也得知了消息,此后一直暗中留意殿下行踪。老奴深知圣上爱子心切,却惶恐您为了殿下而耽误国事,扰乱朝纲,因此私自截了和襄公主的两封信件。”
“耽误国事?扰乱朝纲?”萧秋明面色更沉,帝王雷霆之怒沉沉压下,“怀恩!我待你不薄!你便是这般报答我的?倘若和襄未能及时救下皇儿,致使皇儿遭遇不测,你不怕为此掉脑袋吗?!”
怀恩身子一颤,却伏地重重叩首,言辞决绝:“回圣上,老奴感念圣上恩德,一心忠于您、忠于大昭江山!截信之时,老奴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老奴亦有打算,若公主救不了殿下,老奴便暗中派人去救他出狱,但绝不会引他回宫!至于老奴,横竖都是死罪,反正老奴孤身一人,无牵无挂,早已无所畏惧!”
他直起身,眼含热泪地凝视萧秋明,面容竟是坦然无惧:“老奴若死,也是为了萧氏江山而死,死得情愿,死得其所!”
萧秋明被他深深震撼,眉间震怒敛去大半,神色变得极其复杂:“你……为何如此说?”
“圣上,”怀恩望着他,眼底满是敬仰,却又无比痛心,“昔年您年少时,便胸怀天下苍生,与云后娘娘一道建立大昭,解了黎民倒悬之苦!十数年来,您宵衣旰食,兢兢业业,方有今日大昭之富庶安宁。老奴能有幸伺候您左右,深感荣耀万分!可是,您却始终不立东宫,此事关乎国本,群臣心中如何能安心?莫非,您当真要将这大昭基业,交付给一个……一个长于乡野、全然不识政事的皇子不成?”
萧秋明陷入沉默,眸中光影明灭不定。
“老奴虽与云后娘娘只有数面之缘,却也敬仰她,亦怜惜大殿下遭遇。您若只将他视作寻常‘儿子’,盼享天伦,老奴早已快马迎殿下回宫。可是,老奴深知您乃性情中人,对待大殿下定然与其他皇子公主不同!您起初即便不曾想过立他为储,可日久天长,耐不住爱护之心,冲动之下,恐会铸成大错!为此,老奴才斗胆行此悖逆之事!若能以己身性命,冒险换取大昭江山稳固,与您的千秋圣名,老奴死得其所!”
“怀恩呐怀恩……”萧秋明眼底既有失望震怒,又有难以言喻的震撼,最终化作一声长叹,“你平日沉静少语,今日这番话,却字字如刀,扎得我心口生疼!我真恨不得……立即杀了你!”
他顿了顿,更深的无奈疲惫攀上眼底,驱散了那份戾气:“可是,你这般‘忠心’,却叫我……如何下得了手啊……”
此时,殿外传来内侍禀报:“圣上,靖恪公主与韦将军求见。”
萧秋明阖上眸子,再睁眼时,眼底已唯余帝王深沉的冷漠:“念你侍奉我多年,没有功劳亦有苦劳。功过相抵。你自去职司,出宫……养老去吧。”
怀恩浑身一震,伏地深深叩首,肩背似乎瞬间佝偻了许多:“多谢圣上不杀之恩。老奴……遵旨。”
怀恩退下后,萧恣意与韦遐卿踏入殿内,恭敬行礼。她见萧秋明眉宇间倦色浓重,担忧道:“父皇,您面色不佳,可是又为何事劳神?”她略有迟疑,柔声试探,“莫非……是与皇兄之事有关?”
萧秋明淡淡应道:“你们都知道了?”
“是。”萧恣意谨慎回道,“今早在御花园,听您提及《谢郎传》与醉香楼,郎君便觉蹊跷,本打算先派人暗中探明虚实,再行禀报,不料,父皇已亲自见过皇兄了。只是,皇兄似乎并未随您回宫?不知其中可有曲折?”
萧秋明叹息一声,烦躁地揉了揉眉心:“你皇兄那性子,像极了你母后,一样自在散漫惯了,不喜宫廷束缚。无论父皇如何保证,他始终不肯随我回来。”
韦遐卿稍作思忖,拱手道:“圣上,臣与公主愿前往一试,共劝大殿下回宫。”
萧恣意见父皇目光扫来,也恳切道:“父皇,皇兄如此心性淡泊,定然与母后一样,是极重情义之人。依儿臣浅见,他对您完全是孺慕情深,或许是因儿臣和弟弟妹妹们,才会心生顾虑。儿臣愿亲自前往,以手足之情诚心相邀,或能化解皇兄心结,全您父子团圆。”
萧秋明眼中终于露出一丝希冀:“好!好!若真能劝得他回心转意,父皇定重重有赏!”
“儿臣与郎君岂敢贪图赏赐,”萧恣意动容道,“若能劝回皇兄,使您父子团聚,一家圆满,儿臣等日后离京返边,也能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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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缕橘色斜阳照进醉香楼茶轩,为室内染上一层淡淡倦意。谢无意与元雪心在室内枯坐许久,面色皆是茫然,却又无可奈何。
“咱们已从白天等到现在了,”元雪心小声嘀咕,“眼看外头天光将尽,东家怎的还未忙完?我伺候她这些时日,她可从未像今日这般,忙得不见人影啊……”
谢无意叹了口气:“她分明是不肯解了你我的契,故意拖时辰呢!东家虽待我们好,可狠起心来,心肠也硬得紧。咱们若是私自跑了,便是违反契约,我相信,她绝对会不顾情面告官。京兆尹是她的人,定会命官差在整个大昭搜捕我们……”说罢,他忽然恍然大悟,一脸佩服,“原来,我们无论解不解契,东家都有的是法子逼我们再次见到父皇。啧啧,这手段,不愧是东家!”
元雪心也有些郁闷:“难道,我们未因闻彦兮远遁他乡,最终却要因为东家,而不得不跑去他国?”
“你俩越发胆子肥了,都敢在背后编排我了?”一声慵懒声响起,随即,荀玉薇推门而入。
他们一愣,赶忙齐齐望向她。谢无意扬起灿烂笑容,眼睛弯弯:“东家,您对我俩恩重如山,我俩岂会做那等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元雪心亦附和点头:“是啊,是啊!”
“东家,”谢无意小心试探,“您……这可算是忙完了?不如,得空先解了我俩的契?今日若能如愿,我与阿雪定永远铭记您的大恩大德……”
“住口。”荀玉薇睨眼打断他,“你俩随我过来,见一见贵客。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