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风骨 第135章 谏平原侯书（1）

从曹植府里溜回来，崔缨一直惴惴不安。

历史上，名士邢顒、毒士贾诩、诤臣桓阶、包括叔父崔琰，和那个刚正不阿、曾拒绝给曹丕开后门升官的毛玠，都是后来坚定的曹丕储君支持者。

邢顒的愤怒和失望，让崔缨联想到了，好多年以后将要发生的可怕的事。从天堂掉入地狱，年轻气盛的曹植笑得有多得意，将来就会被政治斗争治得有多惨。

没有谁喜欢板正严厉的老夫子，没有人喜欢扼制自由天性的圣人说教，可时势变化飞快，胜者为王，明媚春光背后充斥血腥屠戮的黑暗现实，不会有好心人很有耐心地，静静等待一个公子哥的成长。

可她答应了，会陪他到最后。

夜近戌时，五官中郎将府的庭燎闪烁，如穹宇星点。

手心里，是刘桢托她转交的书信。临走时，曹植已经赌气闭门谢客，谁都不见了。回想着白日发生的种种，崔缨不觉加快了脚步，只想立刻静坐在书案前，冷置一下心绪。

窗外夜色谧好，时有迷迭香丛的蟋蟀声鸣。

崔缨小心展开刘桢的留书，摩挲着粗糙的纸面，但见筋骨若松的字迹：

家丞邢颙，北土之彦，少秉高节，玄静澹泊，言少理多，真雅士也。桢诚不足同贯斯人，并列左右。而桢礼遇殊特，颙反疏简，私惧观者将谓君侯习近不肖，礼贤不足，采庶子之春华，忘家丞之秋实。为上招谤，其罪不小，以此反侧。

刘桢是一众邺下文士里，除王粲外，最与曹植交心的一个，他告诉崔缨，曹植开府当上平原侯以来，常与他和应玚这些庶子文官待在一处，几乎不主动向邢顒、司马孚请教侯府政务事宜。有时在外尽兴游猎回来了，与家丞邢顒争执起来都是常有的事。

崔缨抓起笔管，簪在耳朵上，托着脸伏在案几前，头疼得厉害。

跟从本心去爱的人，并不是可随意操纵的玩偶，史书不会记载一个人变幻莫测的喜怒哀乐，只会在他重要决策后盖棺定论，批个纯真不谙宦海浮沉的脚注。

贪生怕死的心理，不舍得家族眷恋，阻挠着她与他的心相依。

爱他，却什么都不能说；怜悯他，却只能目送他走上断首的宗法立嗣祀台。

她崔缨也明白，自己不是什么工于城府心计的铁腕女王，就是个，心疼那翩翩多情少年郎的普通女孩儿。她很爱很爱家人、师长和伙伴。

可是今夜，站队丕党或植营，当有个了断了。

她是最弱势的开局破碗选手，也是最有争强好胜心的自私精灵。

她平庸，所以她最擅长谋利。

平时吃饱了没事，最不缺的就是奇思妙想。

为自己，为恋人，为家族，只要能玩到这场游戏通关，她甘愿堕落当个不被世俗所容的野心家。

崔缨拈起笔管，信手抓来一沓麻纸，像小孩子图画似的，开始天马行空打起草稿来。当首一列便是——《曹植夺嫡攻略》。

一、仁孝感情牌

1.尊重曹操权威：减少与曹操的政治分歧，在廷议等公共场合，察言观色，慎思发言；第一时间收集曹操下达的令书，学习曹操军政思想，了解相府流行政论；在相府捧曹操当封建大家长，遵守家规，如戒酒家令禁止不可为则不为。

2.利用文学共同爱好：多创作歌功颂德的诗赋，来表达对曹操的敬爱、仰慕和忠诚。

3.物化父子感情：赠与曹操一些陈年杜康佳酿、有年代感的玉扳指、朴素的征战蓑衣、新鲜的鲍鱼、汉代将军的铭文佩刀二创、最好的工匠打造的慰项石……

4.患难真情：若曹操患病，主动侍疾，不离左右，塑造“孝悌”人设。

二、实现文学转型

1.从儒家到法家转型，学着批注《韩非子》《商君书》，在邺城学宫，与青年学子谈论术势之道，打造“纵横家”人设，淡化刻板文人形象。

2.多创作政治功利倾向的表文，实地走访民间，发挥最大文章天赋，写作《冀州户籍调查分析报告》《屯田租调改良刍议》《谏察谯沛民生疏》等。

3.依靠诗词歌赋收拢的邺城二代小弟，套取他们家族长辈政治立场信息。

三、寻找经济支撑

1.严正侯府上下开支用度，打造“节俭”人设，将剩下的金银用作收买款通之资。

2.出入贸易市场，与南北跨境贩运商人保持密切沟通，广抛“嗣子股券”获得原始资金，用作邺城许都两地暗线培养，和私兵开销。

3.以钱生钱，学习陶朱公、吕不韦经商之道，掌握市场物价行情。

4.让平原侯府走出的臣属，入职盐铁等国家重要营门。

四、军事自我镀金

在将来的汉中之战、南征孙权战役、打击伏氏叛乱、乌桓平叛、樊城保卫战中，发挥重要作用，即便不能建立赫赫战功，也能收获曹营武将人心。

五、联结政治盟友

建立“寒门 宗室 青徐豪强 怀才不遇谋士”新型模式同盟。主要可从以下几类角度入手：

1.争取家族内部的支持

借助生母卞氏的宠爱，与卞氏、夏侯氏、丁氏等亲族保持密切沟通，与夏侯威、夏侯霸、夏侯荣保持密切联系，与曹洪、曹休交好；多陪在卞夫人身边，不经意表露自己对父亲的孝心和对家族的责任感。

2.拉拢谯沛武人集团。

多在曹操面前褒扬老部的劳苦，更以战功换取张辽、于禁、乐进、徐晃、张郃等非宗室将领支持。

3.拉拢寒门：

鼓吹曹操“唯才是举”政策，吸引颍川寒门的同时，与陈群、杜袭、赵俨、辛毗等颍川士族新秀不发生摩擦冲突。

4.联合山东豪强对抗关陇旧族：

交结臧霸等青徐豪强，与鲍勋、高堂隆和睦。

5.渗透士族：

颍川荀恽、弘农杨修，河内温县司马孚、司马朗，清河崔林，杨俊，高柔……

6.吸纳可能被曹丕排挤的谋士：

程昱、董昭、蒋济、刘晔、王忠、贾逵、王淩、张绣旧部……

7.利用丁廙兄弟的野心和部分汉朝遗老：

如丁仪、孔桂、路粹等佞臣，可用则用，不用则弃。交结蔡邕、孔融、杨彪、董承等人的门生故吏，加以改造，予以新出路。

六、瓦解曹丕势力

1.利用夏侯惇、曹洪等宗亲与士族的矛盾，打压陈群、司马懿。

2.推动司马懿“鹰视狼顾”传闻的扩散力度，暗示其有背主之相，离间丕司马君臣。

3.收集曹丕急切成为嗣子的证据，在曹操面前透露他代汉效仿尧舜的含蓄心意，其亲近士族而弃寒族政策的交易心理，利用曹丕喜爱收藏稀尚珍宝的癖好，投其所好，送玉器、宝剑、良马、美人麻痹心志。

七、官职掌权

1.努力升职为大将军，与曹丕形成实质兵权制衡；

2.迎合曹操防范士族坐大的心理，建议恢复西周“三监”制度，提出“诸王分镇要害州郡”。

3.让曹操产生权力传承焦虑，提出“世子理政，诸侯掌军”的二元双储架构。

4.建安后期若夺嫡失败，则主动请求赴边疆屯田，效仿曹彰征伐乌桓，结合诸葛亮教给刘琦主动担任江夏太守的避祸计谋。

八、利用谶纬舆论

1.前往洛河边，用鱼腹书、夜狐声等手段，绑定曹植与洛神，散播曹植遇见神女显灵传闻。将“洛神”暗喻为“承汉德之水神”，附会“魏当土德代汉”的五行学说，塑造“天命人”身份。

2.操控谶纬：在邺城散布“平原现麒麟”的谶言；伪造“五色雀”衔《河图洛书》入侯府事件；收买许都太史丞，制造星象异变记录。

九、极端手段：发动司马门事变

信念：枪杠子里出政权。农村包围城市，武装夺取政权；

1.时间

建安二十五年（220年）正月曹操病重期间

原型：次子李世民玄武门事变夺权。

2.行动

（1）派杨修假传军情调离曹仁夏侯惇等卫戍部队；

（2）以“献《冬至赋》”为由，率八百死士入铜雀台。

（3）派夏侯霸率青州兵封锁邺城六门；

（4）让丁仪带兵围困曹丕府邸，制造“太子谋刺魏王未遂”假现场。

（5）逼曹操签署《终制》传位诏书；

（6）提前伪造伏完遗书，告发曹丕“私通汉室”罪证。

（7）事成后立即诛杀丁仪兄弟，宣称“佞臣蛊惑”，将政变包装成“清君侧”；

4.拉拢士族：

（1）提前承诺司马孚御史大夫职位，换取河内司马氏中立；

（2）恢复崔氏子弟官职，换取河北士族支持。

5.宗教力量：

（1）请左慈在邺南郊设坛，展示“神授玉圭”神迹；

（2）重译《老子想尔注》，加入曹氏幼子植“称帝应谶”内容。

……

每个版块，都用一张麻纸打草稿，涂涂抹抹，写完一张就揉搓成团，扔进竹片做的废纸篓里——哦，那不是纸篓，是宠物皎皎的窝。

崔缨玩转翰墨，脑洞大开，大胆想象自己是个腹黑的植党，癫狂且滑稽！玩得不亦乐乎，快哉快哉！写到最后，自己也觉得好笑极了，在寂静无人的半夜笑得，天真无邪，直在草席上打滚……

“天灵灵地灵灵，夜游神显灵，不要笑我阴谋诡计，小女子不才，只是想送我对象上清华保命——”

崔缨咬着笔杆，托着脑袋，歪头对着窗外夜色傻笑——她很惊喜，没那么多道德心理负担，扮演一次处心积虑，只为策谋把心上人推上皇帝宝座的“坏女人”，原来可以那么爽啊？

但她自个儿清楚，若这份《攻略》真呈给曹植，那家伙又该跟多年前一样犯痴狂病，指摘她是个贪慕虚荣、居心叵测的女人喽！说不定，还会彻底失去曹植的真心。麻纸太硬不好撕，她想了想，心里还是过意不去，于是捉笔蘸墨，把废稿许多处正面针对曹丕的“攻击”都抹去了。

不行，她得像刘桢一样，写一篇真正的谏文！当曹子建最“贤德”的对象！

脑中的灵光如泉涌，根本停不下来！

崔缨只把《攻略》废稿丢弃在一旁，重新取来上等绢布，端坐在书案前，重新攥笔凝思，认认真真写下清秀的蔡体隶书：

《谏平原侯书》

缨白：

子建，隔日不见，思子为劳，想同之也。

前日所睹君侯斗鸡赋诗，及鞠壤妙技，良难能也。近闻许都腊月，万民驱傩、社祭歌舞，西域百戏诸如跳丸、幻术、傀儡、驯兽，望之流连，睹之不厌。盼来年有缘，与子携手同观。

然见君侯与家丞邢顒多相龃龉，乃至庶子刘桢意切辞尽为劝，而君犹不以为然者，窃为君侯不取也。

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世之深谙法度之贤达士者，如邢顒辈，可谓深渊矣！其人防闲以礼、无所屈挠，是以动君侯之心、忍君侯之性、曾益君侯所不能也。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也；君子无逸，辟祸于未萌。至若斗鸡、弹棋、陆博，雕虫末技，未足以揄扬大义。今汉室神器倾危，圣宰翼帝霸世，卿平素自诩命世之才，怀抱将相之具，岂甘曳尾自沉于淖涂中乎？

世有非常之功，以俟非常之人。公子固为倜傥非常之人也，然未有仲尼之厄，韩非之囚，长处幽阁，久坐书前，不知稼穑之艰难，其志在金玉卿相乎？志在雀台雕文刻镂乎？志在江湖疏狂一匹夫乎？吾皆不知，但知丞相许君植功建勋之志耳。

伏维君侯慎思择选其言，则予之幸甚也。非为世儒说教之辞，但陈申剖白，与君侯对饮长歌，闲叙二三。

一论混元造化之端：

张平子曰：“宇之表无极，宙之端无穷。”星辰虚浮不缀附天体，天也瞻之苍苍然无穷极，譬若俯察千仞之深谷，而黝黑非其真色矣。茫茫寰宇，两仪相成，死生同合太极。生如寄居，渺似蜉蝣，生前混沌无知，盖死亦如无梦之寐乎？

道生万物，万物熵增必死。道即心也，我在故我思，我亡则宇宙不存。君侯之道，在乎祖宗祀祭之炉辉，在乎呦呦庙堂之桢干，在乎喁喁江湖之黎庶也。

逢此百年未有之世端，天命不可蠡测，人性本恶，然则春蝶不惮秋霜，夏蝉不惧冬雨。惟洛河岩畔之清风，卢龙塞北之明月，谯沛郊邑之飞花，长安故城之迴雪，赏之不绝，岁岁年年，斯诚乃造物主之无尽藏也。

二论羲皇以来贤圣名臣烈士优劣之差：

云山苍茫，江流泱荡。

古之君子，士穷乃见节义，未敢忝享茅土之荐。由父避世，夷齐隐逸，伊佐周弼，蠡良退名。从游孔氏，访迹季陵，过叔向之墓，游晏婴之宅，观子产祀台，感颜渊原宪旧事。至若战国四公子，驱驰列国，纵横捭阖，至今照人耳目，赫赫若前日事！

“象有齿以焚其身，贿也。”君子无罪，怀璧其罪，公子身披彩翼，鹤立曹氏诸子群，却无鹰鹫猎食之利爪，亦无睿狐惑人之婴鸣，宜学玉蝉清素，潜蛰敛锋，遁地伏候，漱朝露、歌光日，与璀绚夏华齐生，共泠凛秋风同归。

凡子必仁孝事君亲，立身持正，公子纵负不羁之才，快意恩仇，浪荡江湖虚名，不过一晌贪欢。老而回首含恨，悔不成卫霍名臣烈士，此悲之痛极也！

三颂古今文章赋诔：

君侯十岁馀，先秦诸子百家经传，靡不毕览。《韩诗》在御，《九歌》抒怀，诵琳琅辞赋，品春秋史笺。是以梁园幽竹，不及北林楸叶悲瑟；上林雉兔，不及雀苑鸿雁高飞；乐府采诗，如清流过园；桓灵诔颂，如陇土石碣。

铸此经国利器，君侯宜尽文章之材，制天命而用之。法商鞅之法，术申不害之术，势慎到之势。于邺城泮宫陈案，集注《韩非》《司马法》，居墨家钜子之馆，与尸、管、晏、鬻、吕五子，分庭抗礼，把盏言欢。则相如鼓瑟，扬雄吹笙，班张自可坐于廊庑之间矣。

四言当官政事宜所先后：

“治定之化，以礼为首；拨乱之政，以刑为先。”

《春秋》之义，立法贵严而责人贵宽。仁可过，义不可过也。王修、司马芝、杨沛，此皆贞良俊才，可为贤师。李通、臧霸、文聘、吕虔、贾逵、满宠等，亦有治绩可参。

贾谊妄哭，梁鸿私窜，京洛之少年，难撼许邺耄耋臣属。君子志大而量旷，才应分而识有余。不忮不求，不凝滞于俗，可弹冠振衣于泰阿危岩，可沐耳濯足于沧海之畔。为人君者，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文武并用，谆信明义，崇德报功，弘道而遗身，垂拱而天下治。

愿君侯受平原玺绶，敛仁义恩厚之芒刃，砺权势法制之斤斧。不负家国，整饬官邪，惩改宠赂，擢拔寒素才士于沮溺，使陋巷民言闻于庙堂，简能而任之，择善而从之，则智者尽其谋，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

五论用武行兵倚伏之势：

“兵者，凶器也。王者伐暴乱，本仁义焉。”

董乱以来，尸填巨港之岸，血满长城之窟。少长妇孺，无贵无贱，同为枯骨。苍苍蒸民，皆有父母兄弟。当世祸乱，本为豪强割据，世家攻伐，人心所贪门户私计，致使三家分鼎，天下庶民百姓骨肉别离。

丞相用兵若神，仿佛孙、吴，殊绝于人。君侯常伴丞相之侧，随旅征战，听孟冬讲武之磬音，览仲夏时局之观图，必有助帷幄千里之筹算，有裨挥掣谋谟之剑戟也。

然吴蜀成患，君侯若得将兵之机，当挺身奋节，被坚执锐，征拔淮泗，威震荆楚也。万望戒酒绝瘾，恪守军道，为士卒先。

凤凰绝红霓，背负青天，翱翔乎杳冥之上；鲲鹏朝发昆仑墟，暮宿孟诸，与江海比量。

男儿立于世，思追周武，当包藏宇宙之机，有吞吐日月之志，怀柔九州，致万民雍熙，四海宴如也。

残烛垂泪，耳目昏昏，提笔忘字，不知所言。

再拜。顿首。

……

夜入四更天，崔缨毫无力气地伏在案几前，昏睡过去，哪怕兔毫笔坠落在地，也无任何知觉。

只有丢满废纸的竹篓里，一只白兔，努动鼻球，在黑暗里闪烁着红色的双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