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肆虐的八月,连风都带着灼人的热气。椒房殿的铜鹤香炉里燃着清凉的薄荷香,却驱不散陈阿娇心头的烦躁。自那日烧毁人偶后,宫里倒安静了几日,可这份安静像暴风雨前的宁静,让她愈发不安。
“娘娘,堂邑侯府的人又来了,说窦太主请您过去一趟。” 春桃掀帘进来,额上带着薄汗。
陈阿娇握着竹简的手指紧了紧。这已是馆陶长公主三日内第二次派人来请。前两次她都以身子不适推脱了,此刻再推,反倒显得刻意。她放下书简,理了理衣襟:“备车吧。”
马车行至堂邑侯府门前,还未落地,就听见里面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夹杂着馆陶长公主尖利的怒声。陈阿娇的心猛地一沉,撩开车帘便见几个婢女跪在廊下瑟瑟发抖,地上散落着青瓷碎片。
“母亲。” 她轻声唤道。
馆陶长公主正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闻言猛地转过身,鬓边的珍珠步摇因动作太急晃出细碎的光。她原本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满是怒容,眼角的细纹都因紧绷而显得深刻:“娇娇可算来了!再不来,你母亲我就要被那群卑贱的东西气死了!”
“母亲息怒,到底出了什么事?” 陈阿娇听到“娇娇”两个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大男人被叫这么骚气的小名,虽然此时她不算男人。陈阿娇上前扶住她颤抖的手臂,萦绕着她身上惯有的香气和混着浓重的火气。
“还能有什么事?”馆陶长公主一把甩开她的手,指着门外,“那个卫子夫!还有她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弟卫青!竟敢在御花园里冲撞我的车架,还敢对本宫不敬!真当我老了,镇不住场子了吗?”
陈阿娇心头咯噔一下。卫青?她在原主的记忆里搜寻这个名字,只记得是卫子夫同母异父的弟弟卫青,如今在建章宫当差,平日里并不起眼。
“母亲,许是误会……”
“误会?”馆陶长公主冷笑一声,抓起桌上的茶盏狠狠砸在地上,“他卫青算个什么东西?当年不过是平阳公主府里的骑奴,若不是沾了卫子夫的光,能进得了这宫门?如今竟敢在我面前耀武扬威,还不是仗着陛下的宠宠信!”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阿娇你看看!这才多久?卫家的人就敢爬到我们陈家头上了!再这样下去,你这皇后之位还坐得稳吗?我们陈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陈阿娇沉默地看着她。馆陶长公主的愤怒里,有对卫氏的鄙夷,有对女儿失势的焦虑,更有对自己权势旁落的不甘。可她似乎忘了,如今坐在龙椅上的刘彻,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她扶持的胶东王了。
“母亲打算怎么办?”陈阿娇轻声试探性的问道。
馆陶长公主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怎么办?对付这种小人,就得用雷霆手段!我已经让人去办了,定要让他们知道,这长安城里,谁才是真正能说了算的!”
陈阿娇的心猛地揪紧:“母亲您…… 您派人做了什么?”
“做什么?”馆陶长公主理了理鬓发,语气带着一丝得意,“那卫青不是在建章宫当差吗?我让人‘请’他到府里来坐坐,好好教教他规矩。一个奴才出身的东西,也敢跟主子横!”
“母亲!”陈阿娇失声惊呼,“万万不可!卫青是卫子夫的弟弟,陛下现在正宠着卫子夫,您这样做,不是明摆着打陛下的脸吗?”
她终于明白那份不安来自何处。馆陶长公主这是要铤而走险,用最拙劣的手段打压卫氏,可这无异于引火烧身。
“打他的脸又如何?”馆陶长公主梗着脖子,“当年若不是你母亲我,他能有今日?我是他的姑母,是他的恩人!教训一个奴才,他还能翻天不成?”馆陶长公主说的理直气壮,完全就没明白今非昔比了。
“今时不同往日了母亲!”陈阿娇急得跺脚,“陛下早已不是当年的少年郎,他现在是实权在握大汉的天子!您这样做,只会让他更加厌恶我们,更加怜惜卫子夫!”
“怜惜?”馆陶长公主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敢!我这就去找他理论去!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忘了本!”
说着,她抓起桌上的玉圭就要往外走,却被陈阿娇死死拉住。
“母亲!” 陈阿娇的声音带着哭腔,“您就算不为自己想想,也该为我想想啊!如今宫里流言四起,都说我行巫蛊之术,您这个时候去闹,不是正好给了别人把柄吗?他们会说,是我撺掇您去害卫家的!”
馆陶长公主的脚步顿住了,脸上的怒容渐渐被犹豫取代。她看着陈阿娇通红的眼眶,终究是软了下来,重重地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你娘我这都是为了你啊……”
陈阿娇扶着她在榻上坐下,心里却丝毫没有放松。她太了解自己这位母亲了,看似妥协,实则绝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陈阿娇回宫后,傍晚时分,春桃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娘娘,不好了!外面都在传,长公主派人把卫青给抓起来了,关在堂邑侯府的柴房里,说是要…… 要杀了他给您出气!”
“什么?”陈阿娇只觉得天旋地转,手脚冰凉。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现在怎么办啊娘娘?” 春桃急得团团转,“听说卫夫人已经哭着去求陛下了,陛下龙颜大怒,正在派人准备堂邑侯府要人!”
陈阿娇跌坐在榻上,脑子里一片空白。馆陶长公主这一步棋,简直是将她往绝路上逼。刘彻本就因为楚服的巫蛊之事对她心存芥蒂,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他只会更加认定她善妒狠毒,与母亲联手迫害卫氏。
“备车,我要去堂邑侯府!”陈阿娇猛地站起身,她必须去阻止母亲,哪怕只有一丝希望。
可她的马车还未驶出椒房殿,就被刘彻派来的内侍拦住了。
“皇后娘娘,陛下有旨,请您在椒房殿静候旨意,不得随意走动。”内侍面无表情地说道,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陈阿娇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刘彻这是…… 已经怀疑她了吗?他禁足她,是怕她去给馆陶长公主通风报信,还是…… 已经做好了处置她的准备?
“陛下…… 陛下现在在哪?”她声音颤抖地问道。
“陛下在堂邑侯府,正与窦太主议事。”
陈阿娇颓然回到椒房殿里。他果然去找母亲了。只是这“议事”,恐怕更像是兴师问罪。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对陈阿娇来说如同炼狱。她在殿里来回踱步,耳朵时刻竖着,捕捉着外面的任何一丝动静。宫女太监们大气不敢出,整个椒房殿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终于,在月上中天时,外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陈阿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连忙迎了出去。
进来的是瑶月,她脸色苍白,嘴唇哆嗦着,显然是受了极大的惊吓。
“怎么样了?”陈阿娇抓住她的手,指尖冰凉。
“娘娘…… 长公主她…… 她被陛下训斥了……”瑶月喘着气说道,“听说陛下在堂邑侯府大发雷霆,说长公主目无王法,擅自动用私刑,还说…… 还说要不是看在太皇太后的面子上,定要治她的罪!”
陈阿娇闭了闭眼,果然如此。
“那卫青呢?”
“卫青被陛下派人接走了,不仅没受罚,陛下还赏了他不少东西,说是…… 说是补偿他受的惊吓。” 瑶月的声音越来越低,“还有…… 还有卫子夫的兄长卫君长,二姐卫少儿,还有其他几个卫家的人,或被陛下提拔官职,或赏赐财物……”
陈阿娇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扶着柱子才勉强站稳。
刘彻不仅没有怪罪卫氏,反而借着这件事,大力提拔卫家的人。这哪里是补偿卫青,分明是在向所有人宣告,卫家是他护着的人,谁动卫家,就是与他为敌。
而馆陶长公主的冲动之举,不仅没能打压卫氏,反而给了刘彻一个名正言顺提拔卫家的机会,同时还削弱了陈家的势力。
“母亲她……”陈阿娇艰难地问道。
“长公主被陛下训斥后,就病倒了,堂邑侯府的人来说,让娘娘…… 让娘娘不必担心,她没事……”
陈阿娇知道,母亲这哪里是没事,分明是被刘彻伤透了心,也吓破了胆。那个曾经在朝堂上呼风唤雨,连皇帝都要让她三分的馆陶长公主,终究还是老了,也失势了。
瑶月退下后,殿里只剩下陈阿娇一个人。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清冷的光影。她走到窗前,望着天边那轮残月,只觉得一阵刺骨的寒意从心底升起。
她终于彻底明白,所谓的外戚势力,所谓的姑母之恩,在绝对的皇权面前,是多么的不堪一击。
刘彻早已不是那个需要依靠陈家才能坐稳皇位的少年了。他羽翼丰满,雄心勃勃,想要打造属于自己的帝国,想要摆脱所有束缚,包括馆陶长公主和她所代表的外戚势力。
而她陈阿娇,作为陈家的女儿,作为馆陶长公主的女儿,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会成为刘彻皇权路上的绊脚石。
卫子夫的崛起,卫青的被提拔,卫氏族人的得势…… 这一切都不是偶然,而是刘彻精心布局的结果。他需要一个新的势力来平衡甚至取代陈家,而卫家,就是他选中的棋子。
母亲的愤怒和冲动,不仅没能帮到她,反而加速了这一切的进程。
陈阿娇缓缓蹲下身,将脸埋在膝盖里。这一刻,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
她失去了皇帝的宠爱,失去了旧部的支持,如今连最后的靠山 —— 她的母亲和整个陈家,都已经无力回天。
她就像一个被抛弃在荒原上的孤女,四周是虎视眈眈的野兽,而她手里,没有任何可以防身的武器。
夜风穿过宫殿的飞檐,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谁在低声哭泣。陈阿娇知道,从今夜起,她再也不能指望任何人了。
只是,在这波谲云诡的深宫之中,在刘彻和卫氏的步步紧逼下,她一个失宠的皇后,又能做些什么呢?
这个问题,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了她的心里,让她彻夜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