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萧梅出嫁的热闹喧嚣,随着送亲队伍的远去和宾客的陆续散去,如潮水般退却。萧家小院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却似乎空落了许多。母亲周秀英默默收拾着碗筷,眼角还残留着不舍的红晕。父亲萧大勇蹲在院角,闷头收拾着借来的桌椅板凳,古铜色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动作比往常更显沉默迟缓。爷爷奶奶这五年来岁数愈发大了,身子骨还算硬朗单精力不似重新,早早回屋歇着了。萧岚帮着母亲收拾停当,便回到了自己那间小屋。油灯下,他并没有立刻翻开书卷,而是静静坐着,心中五味杂陈。姐姐的出嫁,像是一个鲜明的印记,提醒着他这个家的变化,也愈发凸显出他肩头的责任——光耀门楣,让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
几日后,一个清晨,天边刚泛起鱼肚白,薄雾尚未散尽。萧岚早已起身,换上了一身最整洁的靛蓝粗布长衫,这是母亲连夜浆洗熨烫过的。他将自己抄写的最工整的一部《论语》手稿和那封陈夫子亲笔的荐书小心地用布包好。父亲萧大勇也早早收拾利落,依旧是那身半旧的短打,沉默地检查着背篓里的东西——一篮新摘的、带着露水的春笋,一罐自家蜂巢里取出的、澄澈清亮的土蜂蜜,还有一小包用干净粗纸包好的、今年新采的野山茶。这些,是萧家能拿出的、最朴实却也透着心意的见面礼了,束脩之事,需待先生点头后,再按规矩备办。萧老汉拄着拐杖送到院门口,浑浊的眼睛看着儿子和孙子,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沙哑的嘱咐:“路上当心……见了先生,好生说话。” 奶奶周氏颤巍巍地往萧岚怀里塞了个还温热的煮鸡蛋,“路上垫垫肚子。” 周秀英则替儿子理了理本就很平整的衣领,眼神里满是期盼与担忧。
父子二人踏着露水,踏上了通往邻村东柳村的路。萧大勇在前头走着,脊背微驼,脚步沉稳有力,常年劳作的宽厚肩膀仿佛能扛起一切风雨。萧岚紧随其后,看着父亲沉默的背影,心中暖流涌动,又夹杂着几分酸楚。“岚儿,渴不渴?水葫芦里有水。” 看着儿子清瘦的身板,萧大勇道:“走累没?要不……爹背你一段?”萧岚总是摇摇头,轻声道:“爹,我不渴,也不累。” 萧岚心中为父亲朴素的关怀而酸软。
路途不算近,父子俩走了近两个时辰,日头渐渐升高。临近中午,他们终于看到前方一片翠竹掩映中,露出一角青砖灰瓦的建筑,隐隐有朗朗的读书声随风传来。那便是宋运嘉宋秀才开设的“竹山书院”了。书院环境清幽,门前溪水潺潺,与村塾的简陋截然不同。
走近书院,读书声愈发清晰,是少年学子们在诵读《诗经》,声音稚嫩却充满朝气。萧大勇在书院门口停下脚步,有些局促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对萧岚低声道:“岚儿,你先进去,爹在这儿等你。” 他一个庄稼汉,自觉一身尘土,不便踏入这清雅之地。
萧岚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冠,迈步走进书院。院内以青石板铺地,扫得干干净净,几丛翠竹疏落有致,随风摇曳,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书香。他循着读书声走到一间敞开着雕花木门的讲堂外,并未贸然进入,而是静静立于廊下阴影处,侧耳倾听。讲堂内,一位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目光炯炯有神、身着半旧青色直裰的先生,正手持书卷,在学子座位间缓缓踱步,讲解着《关雎》的比兴之义。他语调平缓,却引经据典,剖析深入,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入耳中。讲堂内坐着约二十余名学子,年岁在十岁至十五六岁不等。大多穿着细布或绸缎长衫,面色红润,神情专注。其中有一位少年,约莫十三四岁年纪,坐在前排,身着月白色细布长衫,腰系丝绦,面容俊秀,眉眼间与讲台上的宋秀才有几分相似,气质尤为沉静出众。他听讲时背脊挺直,目光始终追随先生,偶尔提笔在书页旁注记一二,姿态从容优雅,在这群学子中宛如芝兰玉树,卓尔不群。萧岚心想,这大概就是之前听说的,宋秀才的独子宋宜了。
直到下课钟声清脆敲响,学子们才纷纷合上书卷,收拾笔墨,鱼贯而出。他们经过廊下,不少人都好奇地打量了一眼衣着朴素的萧岚,目光中有探究,有淡然,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那名叫宋宜的少年走过时,目光与萧岚有一瞬的交汇,他微微颔首,嘴角似有一丝极淡的、礼貌的笑意,随即与同伴低声交谈着离去,举止间自有分寸。 又过了一会儿,待学子散尽,宋秀才才手持书卷,缓步从讲堂内走出。
宋秀才闻声停下脚步,目光落在萧岚身上,带着审视。他接过信,并未立即拆看,而是先打量了萧岚一番。见这少年虽衣着朴素,但身姿挺拔,举止沉稳,眼神清澈明亮,不卑不亢,心下先有了两分好感。他略一颔首,道:“随我来书房说话。” 说罢,转身走向一旁一间更为安静雅致的书房。
书房内,三面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整齐码放着各类线装典籍,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锭、宣纸和淡淡樟木混合的独特气息,静谧而庄严。宋秀才在临窗的紫檀木书案后坐下,就着透窗而入的明亮天光,缓缓拆开信,仔细阅读起来。信不长,但宋秀才看了良久,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指尖偶尔轻轻敲击桌面。萧岚垂手静立一旁,屏息凝神,心中不免有些忐忑,只能听到自己清晰的心跳声。良久,宋秀才将信轻轻放在案上,目光重新回到萧岚身上,声音平和却带着洞察人心的力量,考教开始了:“陈守拙在信中对你推许甚高。然,学问之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且说说,于《孟子》‘知言养气’一章,有何见解?”
萧岚收敛心神,将日前与陈夫子讨论过的思考,结合刚才听讲的心得,清晰答道:“回先生。学生以为,孟子论‘知言养气’,‘知言’是明辨是非邪正之功,乃‘养气’之基;‘养气’是培养浩然正气之实,乃‘知言’之果。此‘气’非气血之气,乃集义所生之正义凛然之气。养此气,需‘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即要在具体行事上合乎道义,持之以恒,既不怠忘,亦不揠苗助长。”
宋秀才微微颔首,不置可否,又问道:“《论语》云‘君子不器’,然朱子注《大学》,极重‘格物致知’,乃至一事一物之理。既求‘不器’,又何须深究‘器物’之理?二者岂非相悖?”
这个问题更为深入,直指儒家“尊德性”与“道问学”之辨。萧岚沉思片刻,方谨慎答道:“学生浅见。‘君子不器’,是言君子之心体、器识不当为某一特定才能、职位所拘束,当通达无滞。然‘格物致知’,正是使此心体明澈通达之途径。格一物之理,可悟万物共通之理。由‘格物’之渐修,方能臻于‘不器’之顿悟。故‘格物’是功夫,‘不器’是境界,并非相悖。”
宋秀才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追问道:“若依你所说,格一草木之理,如何能悟君臣父子之道?”
萧岚答:“草木虽微,亦有生长收藏之序,此便是‘理’。由此可推及天地万物,莫不有理。明乎此理,则知人伦日用之间,亦各有其当然之则。格物非徒然记忆形貌,乃是穷究其所以然之理。理一通,则百理通,故能由草木之序,悟人伦之序。”
宋秀才听完,默然片刻,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道:“尚可。虽未臻圆融,倒也知些门径。” 他话锋一转,“我观你言语之间,对朱注颇为熟稔。然学问之道,岂可尽信一家之言?若朱注有未安处,又当如何?”
萧岚心中一凛,知道考较到了关键处,他恭敬答道:“先生明鉴。朱子集注,乃先贤心血,为后学津梁,自当潜心研习。然先贤亦云‘学贵心悟’,若于义理有疑,当博采众说,以经解经,反求诸心,以求至当。不可盲从,亦不可轻疑。”
听到此处,宋秀才严肃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他微微颔首:“不固守,不轻狂,懂得尊师重道,亦知学贵有疑。陈守拙将你教得不错。”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窗外天色,以及院门外那个不时向内张望、面带焦虑的汉子,对萧岚道:“今日便到此,你带的《论语》手稿字迹还算工整,但距离下场还需下些功夫。回去告知你父亲,三日后辰时,可送你过来。束脩按旧例,需《礼记》一部,另,每月需协助洒扫书院,抄录书稿,你可能做到?”
萧岚心中狂喜,强自镇定,再次深深一揖:“学生能做到!谢先生收录!”
“嗯。”宋秀才挥了挥手,“去吧。”
萧岚强压着激动的心情,退出书房,快步走向院门。萧大勇早已等得心急如焚,见儿子出来,脸上虽尽力保持平静,但眼神里的期盼和紧张却藏不住,急忙迎上前,压低声音问:“岚儿,咋样?先生……先生怎么说?”
萧岚看着父亲紧张的神情,用力点了点头,脸上绽放出笑容:“爹,先生答应收下我了!让准备《礼记》做束脩,三日后辰时过来!”
萧大勇闻言,古铜色的脸上瞬间焕发出光彩,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一连声地道:“好!好!太好了!《礼记》……爹给你想办法!” 他搓着粗糙的大手,眼眶竟有些微微发红,连忙背过身去,深吸了几口气,才转回来,重重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我儿……好!好!走,咱回家!告诉你娘和你爷奶这个好消息!”
夕阳将父子二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回程的路上,萧大勇的脚步明显轻快了许多,话也多了几句,虽仍是些“要听先生话”、“用心学”的朴素叮嘱,但那眉宇间的舒展和眼底的笑意,是萧岚许久未见的。走到村口,远远便看见奶奶周氏和小妹萧竹正倚在柴门边翘首以盼。看到他们回来,萧竹立刻像只小雀儿般飞奔过来。
萧岚跟在父亲身后,望着家人期盼的身影和天边绚烂的晚霞,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