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在陋室墙壁上投下少年伏案的剪影。萧岚端坐在二哥萧木为他打制的新书桌前,身姿挺拔如松。粗糙的桌面上,《论语集注》摊开至“学而第一”,自制的糙纸已铺就,他执笔的手稳定而有力,笔尖缓缓移动,墨迹在纸上游走,留下“学而第一”四个端正的楷字,继而便是朱子那密密麻麻、义理精微的注疏。他知道,从此以后,他的学习将告别蒙学的相对松散,进入一个更加系统、也更加需要沉心琢磨的阶段。跳跃的灯焰在他清澈专注的眼眸中映出小小的光点,那里面是对未知学问的敬畏与渴望。
次日清晨,村塾内,带着秋凉气息的阳光透过窗棂,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陈夫子身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立于讲席前,并未直接开讲文义,而是先抛出一个问题,声音平缓却清晰地传入每个蒙童耳中:“尔等日日来学,可知为何要‘学’?”
学童们面面相觑,随即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有的抓耳挠腮,说为识字明理,好不当睁眼瞎;有的挺起胸脯,大声说为将来考取功名,光宗耀祖。赵虎更是嚷嚷道:“我爹说了,读了书,将来记账就不会被人糊弄!”引得一阵哄笑。陈夫子面容清癯,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对这些或质朴或功利的答案不置可否,最后将视线转向窗边坐得笔直的萧岚,缓声道:“萧岚,你且说说看。”
萧岚闻声起身,先向夫子恭敬一揖,然后抬起眼,目光沉静地迎向夫子的注视,清朗的嗓音在学堂内响起:“回先生。学生浅见,夫子昨日所授‘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似乎已点明真义。学,非仅为外在之功利,更是内心之需求。如同饥了需要食物,渴了需要饮水,心中有了疑惑不解之处,便自然需要求学问道来解开它。因此,学习本身的过程,以及能与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探讨学问,乃至学有所得却不被外人知晓也能保持心境平和,这些都应是由内而外产生的悦乐之事。学生以为,学之根本目的,首在修身立德,成就君子人格。”
陈夫子听着,一直严肃的脸上线条微微柔和,眼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赞赏之色。他轻轻捻着下颌几根稀疏的胡须,颔首道:“善!萧岚所言,已得门径。然则,”他话锋一转,目光再次扫向全体学童,语气加重:“‘学’之内容,究竟为何?岂止于你们手中的书本文字?”
他看着一张张或懵懂或好奇的小脸,缓缓道,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小子们需谨记!夫子所倡之‘学’,首重德行修养,其次才是言语应对、政事处理、文献知识。日常的洒扫庭院、待人接物、言行举止的规矩,皆是学问;独处时的谨慎不苟、克制私欲、使言行合乎礼仪,亦是真学问。读圣贤书,是借由古圣先贤的言语,来印证、启发我们自家心中本就存在的道理。故而读这《论语》,绝非为了死记硬背孔夫子说过什么话,而是要用心体会夫子为何要这样说,这样说背后所蕴含的那颗‘仁’心何在。”
这番话,如同暮鼓晨钟,重重敲在萧岚心上。他前世所积累的那些文学知识,更多是作为一种客观的学问来研究和赏析,而陈夫子此刻指出的,却是一条向内探求、反躬自身、并需在日常生活中身体力行的切实路径。这让他对《论语》的态度,顿时摒弃了任何潜在的轻慢,变得更加郑重和虔诚。
随后的日子里,陈夫子逐章讲解,引经据典,却又深入浅出。讲到“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时,夫子会联系《孝经》要义,详细阐释“孝悌”乃是“仁爱”之根本,并非口头上空谈,必须在每日的伦常关系中真切践行。讲到“吾日三省吾身”时,夫子则会要求学童们每晚入睡前,默默反省自己这一日的言行,是否有为人谋事却不尽心的“不忠”之处?与朋友交往是否有“不信”之时?老师所传授的学问是否认真温习实践了?
萧岚听得如饥似渴,心神沉浸其中。他发现自己前世所知的那些理论观点,在陈夫子这般联系实际、鞭辟入里的讲解下,仿佛被注入了灵魂,变得鲜活而富有生命力。他不再仅仅是一个被动接收和记忆知识的容器,而真正开始成为一个积极的思考者和对自身生命的叩问者。
一日,夫子讲解到“君子不器”。他阐释道:“器者,如碗盛饭、剑御敌,各适其用而不能相通。君子所求的学问,岂是只为将自己打造成某一样专门的器具?当追求其根本,通达万事万物背后的义理,方能应对各种事务、与人交往时,心无所滞碍,圆融通达。”
萧岚听后,若有所思。课后,他寻了个机会向夫子请教,眉宇间带着认真的困惑:“先生,君子追求‘不器’之境,这是否意味着不必深入钻研具体的技艺?比如农耕之事、工匠之巧,乃至诗词歌赋,如果一味深入钻研,是否会反而陷入‘器’的局限窠臼?”
陈夫子看着这个总能敏锐捕捉到关键问题并勇于发问的弟子,眼中闪过欣慰的光芒,他耐心解答道:“此问切中要害。‘不器’之说,并非鄙薄具体技艺,而是强调心性的修养是为根本,具体的技艺是末节。倘若心术不正,其人所掌握的技艺越高,可能造成的危害反而越大。但若心性这个根本确立了,大道得以生长,那么精通任何一门技艺,都可以成为承载和发扬道义的途径。譬如耕耘稼穑,亦可从中体察天地化育万物的仁心;譬如吟诗作文,亦可用来抒发忠君爱国之志、教化百姓之情。关键在于持守本心,而不在于所从事技艺的表象。切记,万万不可将‘不器’当作自己疏懒于钻研具体学问的借口。”
萧岚闻言,心中迷雾顿散,豁然开朗,起身向夫子深深一揖:“学生明白了,多谢先生教诲。”
夜晚的油灯下,抄写《论语》成了萧岚一日中最沉静也最享受的时光。当他抄到“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这一段时,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笔,凝视着纸上的墨字,陷入沉思。
白日里夫子讲解时,着重分析了“忠恕”的深刻内涵,并将它与之前所学的“孝悌”、“仁爱”等观念相互联系贯通。萧岚凝视着“忠恕”二字,心中波澜起伏。前世他读到此处,更多是将其作为一种抽象的哲学概念来理解和分析。但此刻,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他尝试着将这两个字与自身的生命体验联系起来。
对父母竭尽孝道,这是否就是“忠”于为人子的本分?对兄长敬爱,对弟弟妹妹慈爱,这是否就是“恕”道在手足同胞间的体现?对先生恭敬受教,对朋友讲求信义,乃至对世间万物常怀一份仁悯之心,这是否就是“忠恕”之道在日用常行、细微之处的落实?这看似至高至大、一以贯之的“道”,听起来玄远,但仔细体味,其根基似乎就深深扎根于这平凡生活的点滴言行之中。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触动,仿佛指尖触摸到了一条跨越两千多年时光却依旧温热、鲜活搏动的精神脉动。这不再仅仅是知识的积累和堆砌,而更像是一种心灵的印证和唤醒。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的缝隙,悄然洒在墨迹未干的纸上,与昏黄的灯光交融。萧岚轻轻吹干最后一行字,小心地合上自己手抄的书册,然后吹熄了摇曳的油灯。陋室陷入黑暗,唯有窗外星辉点点。
规律的学堂生活很快被繁忙的农事打断。时值金秋,塾馆依例放了秋收假。萧岚回到家中,未作停歇,便立刻挽起袖子,跟姐姐哥哥一同投入了繁重的稻收劳作。连日弯腰挥镰割稻、抱起稻捆在拌桶上用力摔打脱粒、再将沉甸甸的稻谷挑到晒场翻晒,这些重体力活让他清瘦单薄的身躯更显疲惫,原本因执笔而带着薄茧的掌心,又磨出了新的水泡,火辣辣地疼。当最后一担金黄的稻谷终于归入家中那并不宽裕的粮囤,一家人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村里负责催征的里长便领着县衙派来的胥吏上门了。
萧岚站在一旁,看着父亲萧大山沉默地佝偻着背,用木斗将家里最好的、饱满金黄的稻谷,一斗一斗地量出,倒入官差带来的厚实麻袋中。胥吏板着脸,按例又加征了所谓的“鼠雀耗”。萧岚清楚地看到,父亲眉宇间那刀刻般的皱纹里,填满了化不开的愁苦与无奈。原本就不算充盈的粮囤,肉眼可见地空瘪下去一大块。这意味着,接下来的这个冬天,家里的饭食恐怕又要稀薄几分,那点本就微薄的余钱,更是支撑不了太久,来年开春的种子钱、甚至自己的笔墨费用,都成了压在父母心头的巨石。
夜里,萧岚躺在硬邦邦的板床上,身上还带着日间劳作的酸痛,却能清晰地听到隔壁父母房中传来压抑的、细微的叹息声。他在黑暗中摩挲着自己指尖因长期抄书和近期农活叠加而格外粗糙的茧子,一个念头在脑海中愈发清晰、坚定:他必须想办法为这个清贫的家分担一些压力。抄书,或许是一条可行的路。他依稀记得,之前有同窗提起过,县城里的书坊有时会雇人抄写一些常用书籍用以售卖,虽报酬微薄,但总能换几个铜板。
次日,他向父母禀明想法,只说是想去县城书坊见识一番,开阔眼界,并未直言挣钱贴补家用之事。萧大山看着儿子那张虽带稚气却已显坚毅的清俊面容,嘴唇动了动,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从贴身衣袋深处,摸索出用手帕紧紧包着的、仅有的几枚磨得发亮的铜钱,郑重地塞到萧岚手中,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粗糙皲裂的大手,重重地拍了拍儿子尚且单薄的肩膀,只哑声嘱咐了一句:“早去早回……路上当心。”
走向县城的土路,被秋阳晒得发白,车马过后,尘土飞扬。偶有牛车吱吱呀呀地缓慢驶过,车上满载着沉重的粮包或劈好的柴薪。路旁的田埂边,三五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农人,正弯着腰,目光专注地在已经收割过的田地里仔细搜寻,希望能捡到几穗被遗漏的稻谷。他们个个面色黧黑,脊背因长年累月的负重而显得佝偻,眼神中透露出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萧岚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肘部打着补丁的粗布短褐,心中沉甸甸的,像是压了一块石头。
远远就看到高昂的城门上写着古老的罗城二字,踏入县城那略显斑驳的城门洞,一股混杂着人间烟火气、牲畜粪便味和墙角青苔淡淡霉潮的气息便扑面而来。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不算宽阔,两侧店铺鳞次栉比,各式各样的幌子在干燥的秋风中无力地微微晃动。一家铁匠铺里传来叮叮当当极具节奏的敲击声,通红的炉火旁,赤膊的匠人汗流浃背,偶尔有火星从砧板上溅出;旁边的布庄门口,伙计穿着半旧的蓝布褂子,一脸倦怠地倚着门框,架上陈列的也多是些颜色灰暗、质地粗糙的土布。
街道上行人不算少,却少见衣着光鲜、鲜衣怒马之辈。大多是与萧岚一样穿着粗布衣衫的平民,男男女女面色大多带着日晒雨淋的风霜与长期营养不足的菜黄色。挑着担子的小贩扯着嘶哑的嗓子,沿街叫卖着廉价的炊饼和应季的菜蔬,那饼子看起来又干又硬,没什么油水。一个面色憔悴的妇人,牵着一个个头瘦小、面色蜡黄的孩子,在米铺前徘徊许久,抬头望着墙上木牌标着的米价,嘴角向下耷拉着,最终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颤抖着手从怀里摸出寥寥几文铜钱,换来一小袋看着就粗粝拉嗓子的黍米。整个街市上空,仿佛弥漫着一种无声的、为最基本生存而苦苦挣扎的沉重压抑感。
萧岚无暇细细观看这市井百态,一路低头打听,终于在东街一个相对安静的转角处,找到了一家名为“文墨斋”的书坊。这书坊门面不大,黑漆木制的匾额也已有些年头,颜色暗淡,在这条充斥着生计气息的街道上,显得有几分格格不入的清冷与雅致。
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踏入书斋的瞬间,一股萧岚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将他包裹——那是优质墨锭的清香、新印书籍的纸香,以及老旧书卷特有的淡淡霉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仿佛将外界的喧嚣与尘土瞬间隔绝。书架沿着四壁直立,高及屋顶,上面分门别类、整齐密集地摆放着各类典籍、时文集和杂书,多是版面清晰的刻印本。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轻轻拂过几本书光滑的封面,感受着那细腻的纸质,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羡慕。若是有朝一日,他也能无忧无虑地拥有、阅读这样的书本,该是何等幸事。
他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走到那排深色木质柜台前。一位身着半旧青色细布长衫、看上去年约四旬、面容清癯、下颌留着短须的掌柜,正就着窗外光线,低头专注地拨弄着算盘核对着账目。萧岚站定,恭敬地拱手行了一礼,声音清晰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开口问道:“掌柜安好,小子冒昧打扰,请问贵店可需要抄书的人手?”
掌柜闻声抬起头,露出一张略显瘦削但眼神清亮的面孔。他放下算盘,目光落在萧岚身上,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见眼前少年虽然衣着朴素,甚至肘部带着不起眼的补丁,但身姿挺拔,面容干净,尤其一双眼睛,澄澈清明,举止间透着一股寻常村童少见的沉静气质,脸上不禁掠过一丝诧异之色。他沉吟了一下,方开口道,声音平和:“抄书?小哥儿,抄书这活计,看着简单,实则是个极细致的功夫。要求字迹必须工整端正,一笔一画不得潦草,更重要的是,全书下来不能有一字错误、一处遗漏。你……此前可曾抄写过书籍?”
萧岚迎上掌柜审视的目光,语气平静却笃定地回答:“回掌柜的话,小子在村塾读书已有两年,平日塾中所学诸书,皆是小子亲手一字一句抄录而成。掌柜若不信,可当场查验小子字迹。”
掌柜见他谈吐清晰,态度不卑不亢,眼中诧异之色更浓,便点了点头,从柜台下取出一张质地普通的宣纸和一支常用的毛笔,蘸了墨,递给他:“那你便写几个字我瞧瞧。”
萧岚道了声谢,接过笔,凝神静气,悬腕运笔,用工整规范的馆阁体,在纸上一丝不苟地默写了一段《论语》正文及其下朱子的双行小字注释。他的字结构端正,笔画清晰有力,架構间已初具章法,虽笔力相较成年书手仍显几分稚嫩,但在一众蒙童之中,已属难得一见的好字。
掌柜拿起那张墨迹未干的纸,凑近了些,仔细端详了片刻,脸上渐渐露出满意的神色,点了点头道:“嗯,字迹还算工整端正,看得出是下过功夫的。眼下书坊里正巧有一套《童蒙四书摘要》需要赶抄几本,书不算厚,拢共约莫三十页的样子。店里可以提供统一的抄书用纸和笔墨,每抄完一本,经我查验无误后,给付工钱五文。你……可愿意做这活计?”
五文钱!萧岚心中飞快计算,这钱数虽微薄,但若自己抓紧时间,专心致志,一日或许能抄完一本,如此积累下来,也能为家中换些盐巴,或者至少能让自己买些最便宜的纸张练字而不再觉得是沉重的负担。更重要的是,抄书所用的纸墨都由书坊提供,这为他省去了最大的成本顾虑。一股微小的希望之火在他心中点燃。
他压下内心的激动,神色郑重地向掌柜再次拱手:“小子愿意做!定当尽心竭力,仔细抄写,不敢有丝毫怠慢错漏。”
双方谈妥,萧岚先领了一本《童蒙四书摘要》的样本和相应的纸张笔墨回去试抄,约定三日后再来交稿。怀揣着这本关系着五文钱收入的“任务”,萧岚走出文墨斋时,感觉秋日的阳光都似乎温暖了几分。他摸了摸怀中父亲给的那几枚未曾动用的、带着体温的铜钱,腹中传来一阵轻微的饥饿感。他走到街角一个守着简陋担子、卖炊饼的老妪摊前,那饼子颜色干黄,看起来就又硬又糙。他花费一文钱买了一个,咬了一小口,果然口感粗粝,需要费力咀嚼才能下咽,但他还是小口小口地、极为珍惜地吃着,感受着食物带来的实实在在的饱足感。
就在这时,一个略带惊讶和一丝不确定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岚哥儿?”
萧岚闻声转头,只见一个身着蓝色细布长衫、面料明显比自己身上的粗布好上许多、面容与他依稀有三四分相似的少年,正站在不远处看着他,正是他二叔家的儿子,他的堂兄萧全。萧全比萧岚年长一岁,身形比起两年前略显富态,面色红润,眼神活络,与萧岚的清瘦沉稳形成鲜明对比,他身后还跟着个年纪相仿、穿着干净短褂、帮忙提着精致书篮的小厮。
萧全上下打量着萧岚,目光在他洗得发白、手肘处打着整齐补丁的衣角,以及手中那半个看起来就难以下咽的粗饼上一扫而过,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诧异与某种居高临下式关切的表情:“还真是你?你怎么一个人跑到县城里来了?还……就吃这个?”
萧岚神色平静地将剩下的饼子仔细揣入怀中,拍了拍手上的饼屑,坦然答道:“见过兄长。村塾放了秋收假,我来县城书坊看看,见识一番。”
萧全显然不太相信这套说辞,嘴角撇了撇,但也没再追问,转而挺了挺胸膛,语气中带着几分自然而然的炫耀:“我如今在县学的蒙馆进学,方才散学。这文墨斋嘛,我倒是常客,时常来买些纸笔书籍。”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侧过头对身后的小厮随意地示意了一下,用一种轻描淡写的口吻说道:“哦,对了,我前些日子贪便宜买了一刀糙纸,回来一试,质地实在太次,洇墨不说,写着也刮笔,实在不堪用。丢了又觉可惜,正好,岚哥儿你拿回去练字吧,总算物尽其用,免得糟蹋了。” 那小厮闻言,忙从书篮里取出一叠纸张——那纸虽被萧全称为“次品”,但看上去比萧岚平日用的那种又黄又脆的草纸不知要好了多少,纸质均匀,只是可能不如上等宣纸细腻——递了过来。
萧岚的目光落在那叠纸上,眼睛顿时微微一亮。他压根没去仔细琢磨萧全话里那点微妙的、带着施舍意味的优越感,以及可能存在的、属于少年人想在境遇不如自己的堂弟面前彰显身份的那种复杂心态。在他过往带过的高中生里,这点炫耀甚至算得上可爱,他给的纸眼下可是能派上用场的好东西,能省下不少买纸的钱,无论是日常练习还是抄书,都极好。他十分干脆地伸手接过,脸上露出真诚的、毫不作伪的笑容,语气轻快地道谢:“多谢兄长!这纸我看着挺好,我正缺纸用,真是解了燃眉之急。”
萧全见他如此坦然、甚至可以说是高兴地接受,完全没有他预想中可能出现的窘迫、推辞或难堪,反而愣了一下,原先准备好的一些显示自己大度的话,倒一时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了。他有些不自然地轻咳一声,转而说起另一件事,试图找回主导感:“下月十五,我们学馆里同窗组织了个小文会,都是县里读书人家的子弟,一同切磋诗文。岚哥儿,你要不要也来见识一下?机会难得。”
萧岚闻言低头认真思忖了片刻。他清楚自己目前的学业进度和处境,那种场合于他而言,更多是浮泛的交际,而非切实的进益。他抬起头,脸上依旧带着平和的笑意,语气却十分坚定地婉拒了:“多谢兄长好意邀请,我心领了。只是我如今刚接触《论语》不久,学问粗浅,根基未稳,去那样的文会,只怕也听不懂多少精妙之处,反而平白耗费时间。眼下对我来说,还是静心把基础打牢更要紧。” 他说的确是实话,那种一群半大少年可能流于形式的文会,对他目前如饥似渴求知的阶段而言,确实意义不大,远不如多抄几页书换来实在的补贴,或是多读几遍圣贤注疏来得有益。
萧全没想到他会拒绝得如此干脆利落,理由如此无从反驳。他看着萧岚那双清亮澄澈、坦然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眸,一时间竟有些语塞,只得含糊地应道:“也……也好。那你便专心学业,打牢根基要紧。” 说罢,似乎觉得有些无趣,便带着小厮转身离开了。
与堂兄萧全别过,萧岚怀里抱着那叠“意外之得”的糙纸,心中惦记着那本等着他去抄写、关乎五文钱收入的《童蒙四书摘要》,心情颇佳地踏上了归家的路途。夕阳将他的身影在尘土轻扬的土路上拉得细长。他走过那些依旧为生计奔波、面带菜色的人群,怀中那半个硬邦邦却能果腹的炊饼、这叠“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实用糙纸,以及那份虽微薄却实实在在、能减轻家庭负担的抄书活计,交织成一份踏实而具体的希望。他并不在意堂兄那点少年人的炫耀心思,实实在在的好处到手,能让家人眉头稍展,才是最重要的。至于文会之类的浮名,等他日后学问扎实,真正需要交流砥砺之时,再论不迟。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想着要尽快赶回家开始抄书,也想早些回到他那张旧书桌前,在如豆的灯火下,继续与那部《论语集注》进行无声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