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将萧蓝蓝从混沌中拽了出来,喉咙里火烧火燎的痛。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糊着厚厚一层、已经有些龟裂剥落的黄泥士墙,墙角挂着蛛网,几缕天光从屋顶朽黑的房梁缝隙间漏下,在空气中映出细小的光柱,尘埃在其中缓缓浮动。一股混杂着霉味、泥土味和淡淡草药味的气息钻入鼻腔。
他愣愣地躺了半晌,身下硬邦邦的木板床硌得他骨头生疼,身上盖着的粗布被子也又硬又重。一些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涌入脑海,如同破碎的镜片,慢慢拼凑出一个惊人的事实——他,萧蓝蓝,一个在高考前冲刺阶段累倒在三尺讲台上的高三班主任,如今竟然变成了一个名叫萧石头、年仅五岁的农家孩童,身处一个名为“大玄朝”的陌生时代。
“石头醒啦?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一个带着急切和欣慰的声音响起。门帘被掀开,一个妇人端着个粗陶碗快步走进来。她约莫三十上下年纪,但因常年劳作,面容显得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脸色蜡黄,眼角已有了细密的皱纹,一双粗糙的手上布满裂口和老茧。然而,她那看向萧石头的眼神却异常温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关切和怜爱。这就是他如今的母亲周秀英。“快,把这碗药喝了,喝了病就好了。” 碗里漆黑的药汁散发着浓烈的苦涩气味。
萧岚岚—-不,现在是萧石头了,没有像普通孩童那样哭闹抗拒。八年的教学生涯,早已让他学会了忍耐和克制各种不适。他顺从地就着妇人粗糙的手,小口小口地将那难以下咽的药汁喝尽。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却奇异地让他更加清醒地认识到眼下的处境。
“娘,弟弟好了吗?” 一个怯生生的小脑袋从门边探进来。是个十岁模样的女娃,头发枯黄,用根红绳扎着两个小揪揪,身上的粗布衣服打了好几个补丁,但洗得还算干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望向屋内。这是萧石头的大姐萧梅。
“刚好些,你别吵他,让他静静躺着。” 周秀英放下药碗,走过去慈爱地摸了摸女儿稀疏的发黄头发,“去,帮奶奶择菜去,晚上好吃。”
萧梅乖巧地“哎”了一声,又瞅了弟弟一眼,才转身跑开。
萧石头静静地躺在床上,默默梳理着脑海中关于这个新家的信息。萧家是清河村里再普通不过的一户农家,当家人是萧老汉,和妻子王氏育有两子一女。大儿子萧大勇,也就是萧石头的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庄稼汉,沉默寡言,只会埋头侍弄土地;二儿子萧大刚有些出息,在县里的酒楼做账房,是全家人的指望和谈资;小女儿萧红则嫁到了邻村。
萧大勇和周秀英夫妇生了三个孩子:大姐萧梅,二哥萧木,然后就是他萧石头,下面还有个咿呀学语的小妹萧竹。二叔萧大刚在县里安了家,有个独子,一年也难得回村几次。
这个家很穷,家徒四壁,吃的是粗茶淡饭,穿的是补丁衣服。但不知为何,萧石头心里反而生出一种奇异的平静。比起记忆里那些被试卷和分数压得喘不过气、眼中过早失去光彩的学生,眼前这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家生活,虽然艰苦,却显得简单而纯粹。作为曾经的高三班主任,他太清楚那种令人窒息的压力是什么,而在这里,至少一个五岁的孩子,还不需要为遥不可及的未来焦虑。
“石头,能起来不?跟哥去河边转转,窝在屋里闷死了。” 人未到声先至,随着一阵噔噔的脚步声,一个黑瘦得像泥鳅一样的男娃冲了进来,正是八岁的二哥萧木。他赤着脚,裤腿卷到膝盖,脸上还沾着泥点子,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用不完的野劲儿,是典型的农家皮小子。
萧石头点点头,在母亲的帮助下,费力地套上那身同样是粗布缝制、手感粗糙但结实的衣裤。比起前世那些追求舒适和品牌的服装,这种手工纺织的衣物,自有一种贴近土地的质朴和生命力。
时值初夏,清河村依山傍水,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洒下来,将蜿蜒流过村边的小河照得波光粼粼。河岸边绿草如茵,几棵老柳树拖着长长的辫子,在水面上点出圈圈涟漪。萧木利索地甩掉破草鞋,卷高裤腿,赤着脚丫子小心翼翼地踩进清浅的河水中,专注地盯着水面,准备摸鱼。不远处,大姐萧梅和几个年纪相仿的村妇正在河边用木棒捶打衣服,溅起的水花和她们的说笑声混杂在一起,随风飘来,充满了鲜活的生活气息。
萧石头找了块干净的大石头坐下,安静地看着这幅既熟悉又陌生的田园景象。前世他生长在城市,对这种画面的了解仅限于诗词歌赋和影视作品。如今亲身体验,才真切感受到农家生活虽清苦,但置身于这山水之间,听着自然的声音,确有一种书本无法传递的安宁与乐趣。
“石头!快看!哥捞到一条鲫鱼!哈哈,今晚可以加餐啦!” 萧木突然兴奋地叫起来,手里高高举起一条还在拼命摆尾的、巴掌大的小鱼,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巨大的成就感。
萧石头不由得笑了。这种因为最微小的收获而迸发的快乐,是他那些被各种课外班和竞赛填满生活的学生们早已失去的。作为老师,他见过太多孩子脸上的疲惫和麻木,而在这里,一条小鱼就能让笑容如此灿烂。
“木头,石头,回家吃饭了!” 萧梅已经洗好了衣服,端着盛满湿衣的木盆,朝着兄弟俩高声招呼。
萧家的晚饭很简单:一锅能照见人影的糙米粥,一小碟黑乎乎的咸菜,再加上萧木摸回来的那条小鱼——被周秀英细心地在锅里分成五份,每人能尝到一小口带着腥味的肉。饭桌是张旧得看不出颜色的矮木桌,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得有滋有味。
晚饭后,暑气稍退,一家人将小板凳搬到院子里乘凉。夜空如洗,繁星满天,像无数颗碎钻石撒在黑丝绒上。萧石头靠坐在二哥萧木身边,仰头望着这在前世被光污染的城市里难得一见的璀璨星河,思绪飘向了远方。前世他呕心沥血,致力于帮助学生们通过高考这座独木桥去改变命运;没想到命运弄人,今生他自己竟也可能要走上一条形式相似、但内涵截然不同的“上升通道”,这其中的荒诞与奇妙,让他一时有些恍惚。
“石头,看星星看得这么认真,你认得北斗星不?” 萧木伸出黑乎乎的手指,指向北方那七颗排列成勺状的亮星。
萧石头下意识地点点头,轻声道:“认得。哥,你看那边最亮的是金星,还有那边,淡淡的一条光带,是银河……”
萧木猛地扭过头,惊讶地瞪大眼睛看着弟弟,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事物:“咦?你咋知道的?谁告诉你的?”
萧石头心里一咯噔,暗叫不好,五岁的农家娃怎么会懂这些?他连忙装出懵懂的样子,含糊地搪塞道:“是……是东子哥以前带我们玩的时候告诉我的。” 东子是村里少数读过几年私塾的少年,如今在县里药铺当学徒,偶尔回村,是孩子们眼中的“百事通”。实际上,前世为了给学生们讲解古诗词中涉及的天文意象,他可是下功夫研究过一段时间的星象知识,没想到在这里派上了用场,也差点露了馅。
夜里,萧石头躺在硬板床上,身下铺着干稻草,窸窣作响。屋外,田野里的蛙声和草丛中的虫鸣此起彼伏,奏响着夏夜的乐章。从前,他总觉得农家生活意味着落后与艰苦,如今亲身体验,却发现这种贴近自然、顺应天时的生活,也别有一番韵味。不过,拥有现代人灵魂的他更清楚,历史的记载表明,古代的农民基本是靠天吃饭,一旦遇上天灾**,这种看似平静的生活便脆弱得不堪一击。
几天后,萧石头身体完全康复,开始跟着参与家中的轻省活儿。他最喜欢的是跟着爷爷萧老汉去地里。老人佝偻着背,脸上的皱纹如同干涸的土地,话不多,但那双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抚摸庄稼时,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和笃定。
萧石头很快发现,爷爷耕种极有章法。他注意到去年种豆子的地块,今年被翻整后点上了粟米,而一旁原本种着粟米的地,则准备种下新的豆种。这熟悉的模式让他立刻联想到前世的农业知识——轮作,用以维持地力。
“爷爷,”萧石头指着正在播种豆种的地,用稚嫩的声音问道,“这块地,去年是不是让粟米娃住过了?今年请豆子娃来住,是为了让它歇歇脚,长得更壮实吗?”
萧老汉正准备弯腰撒种,闻言动作一顿,惊讶地低头看向还没锄头高的小孙子。他昏花的老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五岁的娃娃,竟能注意到田垄间的茬口变化。
老人放下豆种,抓了一把脚下的泥土,在粗粝的指间捻了捻,语气里带着一种讲述祖辈传承的庄重:“哟,咱石头眼睛真尖。是这么个理儿。这地啊,就跟人一样,不能老干一样的活儿。豆子娃仁义,在土里留了‘劲道’,明年粟米娃来住,就能吃得饱饱的。这叫‘你帮帮我,我帮帮你’,地才有良心,不亏待咱庄稼人。”
萧石头心中豁然开朗。爷爷不懂什么“固氮作用”,却用最朴素的共生哲学,道出了轮作的真谛。前世的科学理论在此刻与古老的农耕智慧完美契合,让他对脚下这片土地和依靠它生存的人们,生出了更深的敬畏。
农闲时分,萧石头最喜欢搬个小木墩,悄悄溜到村里老秀才家那间低矮塾舍的窗外,听着里面传来的、参差不齐的稚嫩读书声。“人之初,性本善……” 那朗朗的书声,常常让他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前世的教室,站在讲台上,看着底下那些埋头苦读的身影。
“咦,你这小娃儿,怎么天天蹲在这儿?怎么,也想读书识字?” 一天,老秀才拄着拐杖出来透气,发现了这个雷打不动的小小“旁听生”。老秀才年纪约莫六十上下,头发胡须都已花白,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儒衫,虽然清瘦,眼神却颇为清亮。
萧石头吓了一跳,有些紧张地从木墩上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还是老实地点了点头。
老秀才捋着花白的胡须笑了,眼角堆起深深的皱纹:“你才丁点大,再过两年,让你爹娘送来开蒙吧。”
“先生,我……我能背《三字经》!” 萧石头也不知哪来的冲动,或许是那种对课堂的本能眷恋,或许是急于为自己争取机会,这句话脱口而出。前世作为语文老师,《三字经》《千字文》这类蒙学经典,他早已烂熟于心。
老秀才闻言,脸上笑容敛去,露出不信的神色:“哦?你这娃娃,莫要吹牛。背来老夫听听?”
萧石头深吸一口气,站直了小身子,用尚且稚嫩但异常清晰的童声,一字一句地背诵起来:“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他背得流畅自然,毫无滞涩,直到背了长长一大段才停下。
老秀才早已听得愣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惊讶地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穿着补丁衣服、面黄肌瘦的五岁稚童,抚须沉吟道:“奇哉……谁教你的?”
“是……是趴在窗外,听里面的哥哥们念书,自己记住的。” 萧石头连忙解释,心里有些打鼓,生怕露出更多马脚。
老秀才盯着他看了良久,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里光芒闪烁,最终缓缓点头,语气郑重了许多:“过耳成诵,闻辄能记……你这娃娃,确实有些夙慧,是块读书的料子。罢了,老夫改日跟你爷爷说道说道,若家里愿意,明年开春,你就来上学吧,束脩……老夫可以酌情减免一些。”
萧石头心中顿时被巨大的喜悦填满。读书,在这个知识被少数人垄断的时代,是无比奢侈的事情,尤其是对于他这样的农家子弟。他仰着头,感激地看着眼前这位清瘦的老人,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回去的路上,萧石头心里还雀跃着,正好碰见二哥萧木和几个光屁股小孩在村口的打谷场上追逐打闹,弄得浑身是土。萧木看见弟弟,兴高采烈地跑过来,抹了把汗涔涔的脸:“石头!明天跟我们一起去林子边逮知了吧?可好玩了!”
萧石头笑着点头答应。他知道,在正式开始或许将影响一生的读书生涯之前,他还有一段时间,来尽情享受这具幼小身体所拥有的、前世错过的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
傍晚时分,父亲萧大勇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古铜色的脸上满是汗水冲刷出的泥痕。听周秀英带着喜色说起老秀才对儿子的夸赞和承诺,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如同老黄牛一般的汉子,黝黑的脸上竟也难得地露出了些许笑容,伸出粗糙的大手,笨拙地摸了摸萧石头的头顶。母亲周秀英更是搂着儿子,眼里闪烁着激动和期盼的泪花。
晚饭时,萧老汉借着豆大的油灯光,郑重宣布了让萧石头明年开蒙的决定。
奶奶王氏第一个反对,她放下粥碗,眉头拧成了疙瘩:“他爷,这不是瞎糟蹋钱吗?石头才多大?再说,木头是哥哥,要开蒙也该是先紧着木头来!哪有弟弟越过哥哥去的道理?”
这话戳中了现实的核心。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正在埋头呼噜喝粥的萧木。萧木抬起头,脸上糊着米粒,有些茫然地眨眨眼,似乎还没完全明白“开蒙”到底意味着什么,但“弟弟越过哥哥”这话他听懂了,眼神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和困惑。
萧老汉叹了口气,烟雾从鼻孔缓缓喷出:“木头是个好孩子,力气足,性子活泛,是块种地的好料,将来跟他爹一样,是顶门立户的汉子。”他先肯定了长孙的价值,然后话锋一转,“但老秀才亲口说了,石头这孩子有‘夙慧’,是读书的苗子。咱农家供一个读书人,就像赌命,得把全家最宝贵的本钱,押在最有希望的那颗种子上。”
这时,一直沉默的父亲萧大勇开了口,声音低沉却有力:“娘,木头有木头的路。等再大两岁,我送他去跟村头的张木匠学手艺,将来有门手艺傍身,饿不着。石头……既然先生说他行,咱就试试。”
萧木听到“学手艺”,眼睛一下子亮了。相比于枯坐教室,他对能打造出桌椅板凳的木匠活计向往已久。他脸上的那点失落瞬间烟消云散,反而用胳膊肘碰了碰身边的弟弟,带着点小得意地小声说:“听见没石头,你去念书,哥将来给你打张最好的书桌!”
周秀英看着两个儿子,眼圈微红,既是心酸又是欣慰。心酸的是家庭的拮据让选择变得如此残酷,欣慰的是兄弟俩并无芥蒂。她摸了摸萧木的头:“对,你是大哥,是咱家的梁柱,以后出力的事少不了你。”
在这个昏暗的农家堂屋里,一场关于家庭未来命运的朴素决策就这样完成了。资源像指头缝里的水,必须精准地滴灌在最有可能破土而出的那颗种子上。对于萧木,一条属于实干家的人生路径被清晰地勾勒出来,这同样是一条充满希望的路。而所有的压力,则悄然转移到了被寄予厚望的萧石头肩上。
夜深人静,月光如水银般透过破旧的窗棂洒进来,在地上画出斑驳的光影。萧石头躺在坚硬的板床上,听着身边兄弟姐妹均匀的呼吸声,望着窗外那轮皎洁的明月,思绪万千。前世,他名叫萧蓝蓝,是帮助学生实现梦想的摆渡人;今生,他成了萧石头,或许将亲自踏上一条千军万马的独木桥,去尝试寒门子弟的艰难上升之路。两个截然不同的身份,两段交织着汗水与期盼的人生,在这一刻,因奇妙的命运而重合。
“既来之,则安之。” 萧石头望着窗外的明月,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自语,“这一世,就让我好好看看,一个农家子,凭借自己的努力和前世积累,究竟能走多远。”
清冷的月光下,五岁孩童那双清澈的眼眸里,闪烁着的,是与年龄截然不符的睿智、沉静和超越常人的坚定。属于萧石头的故事,才刚刚铺开第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