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元年,汴京城的雪比往年早了半月。
七岁的沈清禾攥着袖口躲在父亲身后,望着眼前朱漆大门上的铜环发怔。乳娘说今日是去靖北王府做客,可她攥着帕子的手早已沁出汗来——三日前在御花园,她偷折了老梅树上的花苞,被路过的小少年抓了个正着。
“沈大人到——”
门房的唱喏惊飞了檐角积雪。清禾仰头望去,只见穿月白锦袍的少年正倚着门框啃糖糕,乌发用玉冠松松束着,糖霜沾在嘴角,像落了片未化的雪。
“萧小公子又在偷吃甜食。”父亲笑着拂袖,“不怕被王妃娘娘责罚?”
少年慌忙把糖糕藏在身后,耳尖泛红:“沈大人误会,我、我在替阿禾试甜度。”
清禾愣了愣,这才想起自己三日前气鼓鼓说过“御花园的梅花不如糖糕甜”。少年蹦跳着跑过来,从袖中掏出个油纸包,里面躺着三块方方正正的梅花酥:“给你,刘嬷嬷新做的,咬开有蜜渍梅肉。”
她盯着他掌心的点心,忽然想起乳娘说的“男女七岁不同席”,指尖刚要碰到油纸,又像被烫到般缩回。少年却直接把点心塞进她手里,自己舔了舔沾着糖霜的指尖:“我叫萧承煜,你该唤我承煜哥哥。”
那年冬天,清禾总往靖北王府跑。萧承煜带着她钻狗洞偷溜去看杂耍,用弹弓打落御花园的玉兰花瓣给她做胭脂,还把母亲赐的羊脂玉坠子掰成两半,说“一人一半,就是定情信物”。
“等我长大了,要当天下最厉害的将军。”少年蹲在梅树下给她编花环,发间沾着几片花瓣,“这样就能护着阿禾,没人敢欺负你。”
清禾把半块玉坠子系在锦囊里,挂在腰间:“那我要当神医,这样承煜哥哥受伤了,我就能立刻治好你。”
梅花落在少年肩头,他忽然凑近她耳边:“阿禾知道吗?我听父亲说,沈家与萧家是世交,等我们长大了……”话音未落,忽闻远处传来丫鬟的呼唤声,少年慌忙起身,却被树根绊了个踉跄,整个人栽进她怀里。
两人滚在雪地里笑作一团,清禾望着少年睫毛上的雪花,忽然觉得他眼睛里盛着整个汴京城的月光。
景德三年,沈家蒙冤的前三日。
清禾在闺中研磨,忽闻窗外传来叩窗声。推窗望去,萧承煜正攀在院墙上,怀里抱着个油纸包:“快接稳了,是你最爱吃的糖蒸酥酪。”
她接过油纸包,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近来他总跟着靖北王练剑,虎口处早已磨出茧子。少年翻墙进屋,沾着雪的靴子在青砖上印出一串脚印:“明日随我去相国寺看灯会好不好?我让刘嬷嬷做了桂花糖糕,装在食盒里带着。”
清禾低头用帕子擦他靴上的雪:“父亲说近日要闭门谢客……”
“ Uncle沈就是太谨慎。”萧承煜从袖中掏出只拨浪鼓,上面缀着她去年送的琉璃珠子,“你瞧,我把阿禾送的珠子串在鼓上,每次练兵听到响声,就像阿禾在身边说话。”
窗外的梅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清禾忽然想起前日在父亲书房听到的话——“萧震近年与辽人往来频繁,恐有二心”。她攥紧手中的拨浪鼓,琉璃珠子相撞发出清脆声响:“承煜哥哥,若是……若是有一日我不得不离开汴京城,你会怎样?”
少年怔住,忽然伸手揉乱她的发顶:“傻阿禾,我会用天下最结实的绳子把你绑在王府里。你瞧这梅树,等春天发了新芽,我给你搭个秋千,你就哪儿也去不了。”
她抬头看他,少年的眉眼已初显英气,却仍带着未脱的稚气。梅枝上的积雪恰好落在他眉间,像点了粒苍白的朱砂。
那夜,清禾把半块羊脂玉坠子缝进萧承煜的护心镜里。她不知道,这是两人最后一次在梅树下说话。
三日后,沈家满门抄斩的消息传遍汴京城。萧承煜冒雪闯宫,被禁卫军打断三根肋骨,却只从火场里抢出半幅烧焦的《千金方》——那是清禾送他的十二岁生辰礼。
十年后,靖北王府的梅树下。
萧承煜握着那半块羊脂玉坠子,坠子内侧隐约可见“承”“禾”二字。雪落在他指间,恍惚又看见那个穿着桃红襦裙的小姑娘,踮脚把坠子系在他腰间:“承煜哥哥要好好保管,不许弄丢了。”
“王爷,该用晚膳了。”王忠的声音打断思绪。萧承煜把坠子收入怀中,指尖触到护心镜内侧的凸起——那是清禾当年缝进去的碎玉片,这么多年,竟从未硌痛过他。
他望着窗外的梅树,忽然想起她曾说过的话:“梅花虽美,可等花期过了,就只剩光秃秃的枝桠了。”那时他笑她多愁善感,如今才明白,有些东西一旦凋零,就真的回不来了。
雪越下越大,萧承煜解下披风铺在梅树下,躺上去时闻到隐约的沉水香——是清禾常用的香粉味道。他闭上眼,任由雪花落在脸上,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个雪夜,小姑娘举着灯笼跑向他,发间的琉璃珠子在风雪中明明灭灭。
“承煜哥哥,你说梅花会不会怕冷?”
“傻阿禾,梅花天生就是要开在风雪里的。”
此刻,他终于懂了梅花的宿命。原来有些爱,越是淬着冰雪,越是刻骨铭心。就像他藏在心底的那个名字,早已和着血与雪,长成了他骨血里的梅树。
雪落无声,染白了少年时代的承诺。护心镜里的碎玉贴着心口,像她当年掌心的温度。萧承煜伸手折下一枝寒梅,花瓣落在他眼角,宛如她最后那滴未落的泪。
——原来不是梅花不怕冷,而是因为有人曾在雪地里,把春天种进了他的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