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琬抬一下手,胡春兄妹便停下,悄悄退到墙角待命。李归鸿转头,“怎么?”
“外头闹成这样还看什么歌舞,不出去倒显心虚——不如安心看热闹去。”
“刚才不如弄死他。”李归鸿难免抱怨,“再叫那厮认出来,可就结下仇了。”
“他认不出。”尚琬道,“咱们做海匪的,易容换声是看家本事,叫他认出来,我也不用活了。”说着站起来,拉开隔门,斜侧边尽头处厢房外乌泱泱地拥着带甲兵卫,门却紧紧地闩着,看不到崔炀。
赵蛮子一只手提着衣摆,着急忙慌从楼上跑下来,一眼就看见尚琬倚在门上观望,正要说话,见蔡有昌急急跑来,便停住。
蔡有昌谨慎地看一回回廊窗子上趴着的看热闹的人们,附耳过去,说一段话。
赵蛮子初时还不住皱眉,后来又渐渐点头,“我就不去讨嫌了,命人伺候换过衣裳再出来。就说我在外头等——跟哥儿说只管放心,必给哥儿出气。”
“是。”
赵蛮子打发了蔡有昌,转向尚琬,“中京城里几时有姑娘这等品格?未知是哪一府的千金?”
尚琬不答,“我能走了么?”
“姑娘既来吃酒,如何就急着走?”赵蛮子含笑走近,“难得出来,若不尽兴,岂非某的罪过?”
“当然是你的罪过。”尚琬不客气道,“吃酒吃出了进衙门吃官司的滋味,拜你所赐。”便撂下他转身回去。
赵蛮子不请自来跟在后头,立在屋当间,四下里打量厢房内的光景。
“这是我的地方。”尚琬抬头,“我请你了么?”
“没有——今日我请姑娘,聊作赔罪。”赵蛮子收回凝在胡春兄妹身上的目光,笑吟吟近前,往尚琬对面案前坐下,“中京城流行胡璇舞,某却以为绿腰更加妩媚——姑娘赏脸,择个日子,某设酒相请?”
尚琬不答。
“姑娘应是初入中京?”赵蛮子半点不恼,取盏倒酒,“王阁老七十寿辰,五姓世家都打发宗亲来贺,姑娘这是跟随父兄入京?”便把酒奉与尚琬,“五姓世家金尊玉贵,某今日确是孟浪了。”
“赵都督,你眼里难道有五姓?”尚琬实在没忍住,“五姓执事卢大人可就在这楼里。”
“是。”赵蛮子纹风不动,就好像刚才当面怼得卢开疆下不来台的人不是他,“某对卢大人敬重至极。”
尚琬被这厮三寸厚的面皮震惊,不肯接他的酒,自己倒一盅,“我非五姓,你认错人了。”
这话大出意外,赵蛮子眉峰一动,锲而不舍道,“如此敢问姑娘贵姓?何事进京?”
尚琬一笑,“我就不能是中京人么?”
“中京若有姑娘这等品格人物,某焉能不知?某——”二人正打着机锋,尽头出厢房门从里头打开,小前侯崔炀一身束袖乌衣,戴金冠,气汹汹走出来——应是洗浴过,眉梢鬓角犹有残余的水意,若不是分明双目赤红鼻尖红肿,半点没有被人囚禁的狼狈。
赵蛮子顾不上尚琬,腾地跳起来,一撩衣摆,疾步小跑上前,“小侯爷——”
“来人——”崔炀根本不理,高声道,“立刻给我封了这个楼,不许一个人出去,从上到下给我搜遍了,有可疑物事呈来我看。所有的人,男的一例留在厢房问话,女的一例押去北府——”
这话实在惊世骇俗,赵蛮子默默翻一个白眼,忍着吐槽劝道,“凌霄楼里显赫世家不少,侯爷特意羁押女眷,明日坊间不知传出什么——”
“谁敢乱传,给我鞭笞!”崔炀发狠道,“现在就去,你亲自去办!”
赵蛮子再不想这得罪人的差事落自己头上,苦劝道,“殿下若知今日事,只怕要怪哥儿行事肆意,哥儿三思——”
“肆意又如何?我倒是忍气吞声,有些人敢骑在我头上拉屎!”崔炀后槽牙咬得格格响,“殿下怪我,我自去领——给我押回去,一个也不许少!”说完拂袖而去。
尚琬在内听得分明。李归鸿踌躇起来,“看来真把小前侯惹急了,姑娘难道要去北府?”
尚琬坐着不出声——在掀桌发作和去北府看热闹两个选项之间天人交战。正纠结,便听外间此起彼伏地叫骂,间或混着女子的哭泣。
李归鸿一直立在门上观望,摇头道,“这是连卢开疆的侍女都带走了。只怕要去请咱们殿下过来说和才能脱身——”
“叫哥哥知道我做的事,不死也要脱层皮。”尚琬说着站起来,“不如走一趟北府。”
“可——”
“哥哥扒我的皮,我必先扒了你的皮。”尚琬道,“不用害怕,就是秦王亲自到了,也未必能拿我如何——何况一个小前侯?”
外间扰攘声越发巨大,楼中女子不论闺阁小姐,洒扫侍女还是歌舞伎人,一个个垂头丧气,呜呜咽咽跟着城卫们流水介往外头走,一路走一路握着绢子擦眼泪——好不凄惨。
尚琬原想随波逐流走一回北府,见此情状忍不住皱眉,“站着。”中京城卫被她震慑,竟然真的停住。人流停下,一众女子双目含泪,楚楚地看着天降的救世主尚琬。
赵蛮子站着同蔡有昌说话,见状过来,“姑娘何意?”
“我正要问你何意。”尚琬指一指往外走的人流,“都是些闺阁弱质,杀只鸡都不能,犯了王法哪一款,要叫你缉拿去北府?”
赵蛮子含笑道,“并非缉拿,只是请姑娘们去往北府问几句话。”又道,“姑娘更不必忧心,问话过后,某亲自送姑娘回府——”
“既然不是缉拿——”尚琬打断,“人家为什么要去你那腌臜地方?”
赵蛮子一滞,“是有桩公案,犯案的是个女子——”
“什么公案?”
小前侯被一个女子囚禁羞辱这种事要怎么说?传出去崔炀没脸也罢了,清河崔氏可是秦王母族,崔氏落了脸面,他赵蛮子在秦王府也不必再混了。赵蛮子暗恨,“只是问个话,也不是什么大案子——”
“不是大案就敢太平盛世无故缉拿一个楼的女眷,中京城是皇家的中京,还是你北府的中京?”
这一段话有理有据,简直掷地有声,楼中刚被北府卫压制的怨气重又复发,一时彩声四起,此起彼伏地叫骂——
“北府横行无忌,圣人可知?秦王殿下可知?”
“良家女子无故被拘,他日若是声名有损,是你北府来担吗?”
又有人道,“尔等再不收手,必向秦王殿下具本弹劾北府嚣张跋扈,羞辱女眷草菅人命——”
……
赵蛮子被骂得灰头土脸,越发暗恨崔炀任性,“只是请去问个话,怎么就人命了——”
尚琬道,“既然是只问话,就在这里问。”
赵蛮子一滞——眼下既不能把人留下,又不好认真就听崔炀的押走,竟踌躇起来。
两边正僵持,一名青衣少年拾级而上,十三四岁年纪,稚气未脱模样,仿佛哪个学堂学子。赵蛮子却是神气一凛,紧走数步迎上,“辛哥儿怎么来了?”
少年一个白眼直接翻到他面上,“叫你不许胡闹。”
“是。”赵蛮子拔了牙的虎一样,瞬间老实,“非是下官孟浪,实在是侯爷受了委屈,候爷命下官——”
“说了——放了,人既无事,慢慢再查。”
“是。”赵蛮子垂手领命,吩咐,“姑娘们回吧。”又团团打一个拱,“全是下官一时心急,行事孟浪,惊扰诸位,下官不晓事,是下官的不是,还请诸君勿怨怪北府。”
尚琬心中一动——卢开疆非但出淮南卢氏,且是当朝二品大员,此人在他面前都不肯自称下官,这区区少年来头竟比卢开疆还大?
不论如何,与自己无关,今日险险过关,尚琬转过身要回去,便听一人身后一人道,“姑娘止步。”
尚琬转身,竟是刚刚来的少年。
少年打一个拱,笑道,“我名辛夷,家主人想请姑娘过去叙话。”
尚琬侧首,“你家主人是——”
“姑娘随我来便知。”辛夷说完也不等她答话,自转过身往楼下走。
难道方才插手,惹恼什么人?寻常人只怕避之不及,但尚琬这人从来只怕太闲,根本不怕生事,便逸逸然跟上。辛夷引路,下到一楼转入右手一段窄廊,一路绕梁过弯,曲曲折折走了许久,又穿过一道暗巷,忽一时豁然开朗,满目青翠,扑面有清凉的水意——竟是一处别致的庭院,高低错落,修竹芭蕉,山石环绕,溪水潺潺。
尚琬道,“此处竟别有洞天——仍在凌霄楼吗?”
辛夷含笑不答,仍在前头引路,穿过竹林到一处精舍,竹屋覆草,既古朴又别致,门楣青竹匾上两个字——青庐。辛夷止步侧身,“姑娘请。”
尚琬不动,“你家主人是——”
辛夷一笑退走。便听里间男人的声音,“刚到中京就惹出祸事,还不滚进来么?”
这一声可太熟悉了,尚琬立时灰头土脸,想跑不敢,只能硬着头皮磨蹭进去,抬头便见自家兄长腰身笔直,工工整整坐在临窗下手处。
上手处一个人,青衣玉带,乌黑的发披散着,发顶松松挽了个小髻,插一支白玉簪。灯光竹影深处,唯见脖颈修长,皮肤白皙,宽肩窄腰,身形秀丽——如明玉般温雅,又如修竹端方。
尚琬心中一动,举手躬身行一个大礼,“叩见秦王殿下。”
明天《君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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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秦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