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悠悠醒转。
厨房里,水雾气弥漫,馒头的香气。面前是那个清秀的“公子”,正端着碗,碗里是一个馒头,放在他面前。“他”的语气低沉柔和:“抱歉了,小二哥。我们真不是强人。刚刚和你说不通,才出此下策。先吃点饭吧。”
这小二愣愣地盯着祁素君看。他还记得,这个瘦弱公子,一挥衣袖,便将他迷晕。祁素君心虚地说道:“抱歉,真的是抱歉。你挣扎得厉害,我怕你受伤,干脆把你迷晕了。其实我们想杀你,早就可以杀……”
小二茫然地应道:“要不,你先把我解开呢?”
祁素君如梦方醒地应了几声,岳渊一直站在一边看,此时来为他解绳子。小二从地上爬起来,岳渊扶着他坐在小板凳上,而后拿起碗里的馒头,揪了一块先放进自己嘴里:“没有毒,你放心吧。你尝尝,这才是馒头。你做的,那叫什么东西?”
小二一时间想不通他是什么意思,只好木然地按着他的指示,拿起馒头啃了一口。果然,这馒头刚刚出锅,还热气腾腾的。虽然杂面难免粗糙,却柔软有韧劲,面发的很好,微微的酸味,用盐来中和,平添一些口味。这小二眼前一亮,又大大地咬了一口,连连点头,好吃得来不及说话。
岳渊见他心悦诚服,终于轻叹一声,蹲在他面前,说道:“这位朋友,你现在听我解释。我不是找茬的。你真的把馒头做的太难吃了。杂粮面肯定比不上白面,但至少也能做成我这样。馒头太酸,是面发的太过所致。把面坐在锅里,隔着温水温着,多盯着点就是了。太干,掉渣,是没有筋性,水放的太少。稍微多放水,多揉几次,放点盐,面就出筋。你这馒头,都有霉味了。这不能放在湿热的地方,吃了要坏肚子的。其实上点心,都没什么难的。粮食不好种,不好得。你这么漫不经心,不是都糟蹋了。”
岳渊说着,见他确实面露愧色,便接着说道:“我们不是强人,只是路过歇脚。你看少了什么,用了什么,我一分不少地赔给你。刚刚绑了你,真是抱歉,我向你赔罪。但是圭城竟然有强人么?”
这小二被提到强人,表情悲戚,馒头也啃不下去了。刘瑞拿着馒头,中间夹了咸菜,一边啃一边凑过来听。这小二看了看这三人,长叹一声:“我是附近上林村的。圭城这里,四通八达,就总是一拨一拨地换人来管。今天他打,明天他打,今天我跟着这个练兵,明天就跟着那个了。上面的官大人换的勤,流寇贼匪,都跑到这里来。三折腾两折腾,地也荒废了。好多人都跑了,跑到洛城和安城去。听说那附近,有一个孟大王,有一个岳大王,还算安生。最近听说,也要打仗了。外人不让进,里面不让出。我看这世道,跑到哪里都一样。村里的男丁,自己组了卫队,保护乡里。幸好你们生火,是用了柴火,没用角落里的炭。那炭一烧就是黑烟,乡里看到起了黑烟,就来杀你们了。”
岳渊听得心软,不由得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我看你今年也不大呀。十五?十六?就让你自己看店么?”
“我十五。也不小了。娘要给我说媳妇了。”
“叫什么,家里还有谁?”
“我叫陈长寿。家里,有娘,有哥哥。”
刘瑞再也吃不下东西,不忍问他的父亲,只问道:“哥哥哪去了?”
“前阵子,洛城,刘将军招兵,哥哥听说了就跑去了。说是,刘将军是靠着岳大王,只守洛城,饷银给的高,也不去远处打仗。哥哥说,岳大王迟早管到圭城,就有好日子过了。我看,也就那么回事吧。”
刘瑞听说是在自己手下,愣了愣,想了一会,迟疑地问道:“你哥哥叫什么名字?陈长福?长坤?”
陈长寿惊讶地笑了:“你认得他们?你也在刘将军的队伍么?他们和我是同乡,一个字辈的。我哥哥叫陈长钦。”
刘瑞听了这个名字,倒松了口气,不敢再说话。他记得,陈长钦现在就在关城备战。还有一个陈长远,是在剿匪后,清点名册,发现他已经失踪,大概是不能生还了。倘若他是陈长寿的哥哥,刘瑞真是无颜再站在这里。
陈长寿见他沉默着不说话,吓得抓住他的胳膊:“你认得我哥哥?他怎么了?我哥哥和我长得很像。”
刘瑞应道:“你哥哥没事。只是,我想起陈长远。”
陈长寿松了口气,长叹一声,连连摇头:“远哥的事我知道。刘将军差人封了五十两,送了棺材回来,说人找不见了,只带了远哥平日的衣裳,让做个衣冠冢。我哥就是看了这些,说死在刘将军那里划算,又说刘将军不滥杀,是好汉,所以跑去了。叫我好好在家照顾娘。说是,若是他没了,刘将军给的棺材,叫留着,以后给娘用。我俩谁也打不起这么好的棺材。”
刘瑞听得心中刺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闷闷地转身逃到门口透气。众人都压抑得说不出话来,也吃不下东西。陈长寿见大家都阴着脸,勉强笑了笑:“嗐,这世道谁不是苦命人。三位这是从哪来,要去哪呀?”
岳渊忍不住长吁短叹,应道:“别问了。谁要是问,你别说见过我们。要是问你的人问得急,你如实相告也行。你只管在家,好好照顾你娘。倘若有什么事,你送信到洛城,给岳家的部队,给刘将军的部队都行。报你哥哥的名字,说是刘瑞将军的治下,一定管你的。”
陈长寿猜到他们大概是那位刘将军的部下,恐怕不好透露身份,遂语气缓和了些:“我和娘也没什么事。哥哥的饷银月月送回来,宽绰了不少。哥哥还寄信回来,说认识了好多过命的兄弟,经常跟着剿匪,见世面。但是军情绝密,不能说。害得娘惦记得睡不着。”
岳渊心疼地轻轻摸了摸他清瘦的脸,陈长寿不好意思地一把打开他,嫌弃地擦了擦自己的脸:“干嘛呀,离我远点。”说着小声嘟囔:“刚刚还打我,捆我,要杀我。”
岳渊连忙举起双手:“冤枉。我可没要杀你。”
陈长寿嘻嘻笑着,不再和他争辩,接着吃馒头:“说了半天话,都要冷了。其实我这里有咸菜,你们找到没有?”
岳渊抱过坛子来:“找到了,这芥菜丝腌的好吃。”
陈长寿伸手进坛子,捏了一条芥菜丝出来,放进嘴里,咸香爽脆:“我娘腌的。每年也腌萝卜。这好吃得很。你们要是走远路,带一些走吧,放不坏的。”
岳渊忍不住打他的手:“咸菜也不能这么用脏手抓。”
陈长寿嘻嘻笑着:“你怎么跟我娘似的,也这么啰嗦。”
祁素君被这话逗笑了,见岳渊正一脸埋怨地看着她,只好憋笑。
刘瑞笑着打岔:“长寿,你算算,我们把钱折给你。”
陈长寿连连摆手:“这位大哥,这算不出来。我那馒头倒贴一文一个给你,你也不稀罕。就算不打不相识,看不起我是不是?”
岳渊刚要反驳,祁素君连忙笑着说道:“既然如此,那就算交个朋友吧。等我们回来,一定请你吃更好的。就算你不在店里,我也知道你在上林村,找去你家里。”
陈长寿听了这话,一叉腰:“我家在上林村东边大杨树数起第五家,你找不到,去了打听我就是了。说话可要算话。”
“那当然。”
临近傍晚,一行人终于重新出发。陈长寿在店门口目送他们离开。转身,空荡荡的店,空荡荡的厨房。薄暮时分,有些凉意。陈长寿愣了一会,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掀开锅盖,要再看看那些馒头。那三个人带走了六个馒头,剩下了六个给他。
锅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只碗,碗上盖着盘子。陈长寿好奇地顺手掀开,里面居然是碎银子。陈长寿连忙将银子拿出来,虽然散碎,总有五两。他急匆匆端着碗跑出去,要追上他们。
眼前,夕阳西下,空荡荡的土路,远去的,似有若无的马蹄声。
已经看不到谁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