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沐峥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低着头,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垂手立在桌边不远处,仿佛一尊没有情绪的雕像。
顾千山靠在椅背上,用夹着雪茄的手指了指他,语气看似闲聊,却透着一股冰冷的寒意:“白家二少爷,白沐峥?呵呵,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想不到堂堂白家二少爷,竟屈尊在我顾家的酒楼里,端盘子?”
这话犹如平地一声惊雷,在顾月凝耳畔轰然炸开!
白家二少爷?
白家!
那个与她顾家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白家!那个她七岁时,亲眼目睹那辆车将母亲撞倒后扬长而去的白家!
顾月凝猛地转头,目光如炬,直落在白沐峥身上,眼中满是难以名状的震惊与茫然。北平那个沉默坚韧、为她挡下拳脚、赠她星月簪的,怎么会是……白家的人?
白沐峥依旧低着头,紧抿着唇,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这种沉默,在顾千山看来,无疑是一种无声的挑衅。
顾岳峙在一旁慢条斯理地用餐巾擦着手,淡淡地补充道:“父亲,白家近来布庄生意一落千丈,听说连祖宅都抵押了出去。二少爷出来谋生路,也不稀奇。”他的话,宛如一把锋利的刀子,一下下剐着白沐峥那脆弱的自尊。
顾千山嘴角泛起一抹冷笑,伸手拿起桌上那壶刚沏好、还冒着热气的滚烫茶水,对白沐峥轻轻招了招手:“来,白二少爷,给客人斟茶,总是要会的吧?”
白沐峥沉默地走上前。就在他伸手去接茶壶的瞬间,顾千山手腕猛地一倾斜——
“哗——”
滚烫的茶水夹杂着茶叶,尽数泼在了白沐峥伸出的手背上!
“呃……”一声压抑的、极轻的痛哼从白沐峥喉间溢出。他猛地缩回手,那只手瞬间变得通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了起来。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他却死死咬住牙关,没有发出更多声音。
顾月凝的心仿佛被那滚水烫了一下,骤然紧缩!她看着白沐峥瞬间红肿的手背,看着他因强忍剧痛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看着他低垂着头却依旧挺直的脊梁……北平那个下午,他挡在她身前的身影,与眼前这个被父亲肆意羞辱的年轻男子,重重叠合在一起。
一腔热血猛地冲上头顶,顾月凝再也无法忍受。
“爸!哥!”她倏地站了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打断了包间里这令人窒息的压迫气氛,“今日是庆祝我毕业的日子,我不喜欢这样!”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响在安静的包间里,打破了原本的僵局。
顾千山显然没料到一向温顺的女儿会突然出声阻止,他愣了一下,看向顾月凝。她紧抿着嘴唇,脸色有些发白,但眼神里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坚持。
短暂的沉寂过后,顾千山脸上的戾气渐渐收敛,他像是忽然失了兴致,挥了挥手,对白沐峥淡淡道:“滚出去。”
白沐峥目光未扫向任何人,包括为他仗义出声的顾月凝,只是用那只完好的手紧紧攥住烫伤的手腕,低着头,快步、却依旧不失尊严地退出了包间。
顾千山这才转向女儿,脸上重新堆起笑容:“好了好了,月凝不喜欢,那就不提这些扫兴的事了。来,尝尝这个,你小时候最爱吃的。”
晚宴似乎恢复了之前的其乐融融,但顾月凝却再也吃不下一口。她坐立难安,脑海里全是白沐峥烫伤的手和他离去时沉默的背影。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低头掩饰内心波澜时,顾千山微微侧首,对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身后的心腹荣叔,压低声音嘱咐了几句。荣叔目光锐利地瞥了一眼包间门口,随即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悄然退了出去。
一场针对白沐峥,乃至整个白家的更大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而顾月凝的心,也因这意外的重逢与身份的揭露,被撕扯成了两半。
顾月凝仿若丢了魂儿一般,整个人显得失魂落魄,她静静地坐在那流光溢彩、装饰奢华的包间之中,只觉周身寒意彻骨,仿佛置身于冰窖之中。父亲顾千山随后又说了些什么,她愣是一个字都没听进耳里,思绪早已飘向了不知名的远方。直到房晶晶在桌下轻轻碰了碰她的手,她才猛地回神,对上父亲略带探究和关切的目光。
“月凝?怎么魂不守舍的?是不是菜不合胃口?”顾千山关切地问道,眉头微微皱起,显然对女儿的反常表现感到疑惑。
“啊……不是,”顾月凝慌忙垂下眼睫,试图掩饰着内心的慌乱和不安,“可能……可能是坐火车有些累了,精神有点恍惚。”她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房晶晶立马笑容满面地接上话茬,试图缓解尴尬的气氛:“顾伯伯,月凝她就是念旧,回到上海高兴,又有点近乡情怯了。刚才还跟我说,想起小时候您带她来这儿吃点心的事儿呢,那时候的她可是开心得不得了。”
这话正挠到顾千山的心坎上,他哈哈大笑起来,眼中满是宠溺和回忆,便不再追问女儿的反常。顾月凝趁机起身,低声道:“爸,哥,我出去透透气,这里有点闷。”她的声音虽轻,却透着一丝急切。
她几乎如惊弓之鸟般逃离了那间气氛沉闷压抑的包间,仿佛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赶她。
走廊上铺着厚实的地毯,将所有声响都悄然吸纳,显得格外安静。她心烦意乱如一团乱麻,白沐峥那烫伤的手以及他默默忍受的模样,在她眼前怎么也驱散不去,像是一根刺深深扎在她的心上。她漫无目的地踱了几步,下意识地瞥向旁边那扇虚掩着的休息室门。
透过那道门缝,她一眼便瞅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心中顿时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
白沐峥背对着门口,伫立在洗手池旁,拧开水龙头,让凉水流个不停,冲刷着那只早已红肿得不成样子的手背。水流哗哗作响,他微微弓着背,肩膀的线条绷得死死的,显然在强忍着疼痛。
顾月凝的脚步瞬间停在了原地。心,像是被那只红肿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痛,几乎让她无法呼吸。
她满心迟疑,内心犹如困兽般挣扎。理智告诉她应该离开,他是白家的人,是仇人……可她的腿却像有自己的意识,不由自主地迈进了休息室。
听到脚步声,白沐峥冲水的动作一顿,却没有回头,仿佛早已知道来人是谁。
顾月凝走到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她从随身精巧的手袋里,掏出一个熟悉的白瓷小瓶。小瓶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显得格外精致。
她将小瓶轻轻放在旁边的皮质椅子上,声音因为紧张和愧疚而有些磕巴:“这…这是创伤药,对…对烫伤很有好处……你试试看吧。”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难以听清。
白沐峥猛地关上了水龙头,动作显得有些粗暴。休息室里瞬间只剩下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他缓缓转过身,湿漉漉的手还在滴着水,那双曾经在北平沉静如水的眼眸,此刻只剩下冰冷的寒意和毫不掩饰的讥讽。他看也没看那瓶药,目光直直刺向顾月凝,声音像是淬了冰,冷得让人心寒:“顾大小姐,”他几乎是咬着这三个字,语气中满是嘲讽和疏离,“我高攀不起,用不起你们顾家的东西。”
他那如利刃般的目光,狠狠刮过她的脸庞,最后,落在了她发间那支若隐若现的星月木簪上,眼神似乎有瞬间极其复杂的波动,但旋即被更深的冷漠覆盖,仿佛刚才的波动只是错觉。
“我们,”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清晰地划清界限,“从、来、都、没、有、见、过。”每一个字都像是冰冷的刀子,割裂着两人之间仅剩的那一丝温情。
言罢,他决然地别过目光,对椅子上那瓶药置若罔闻,脊背挺得笔直,周身裹挟着水渍与如影随形的屈辱感,与她擦身而过,疾步离开了休息室,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
顾月凝独自怔在原地,仿若被他那冷冽如冰的话语凝固了身形,动弹不得。他最后投向簪子的那匆匆一瞥,似一根尖细的银针,刺得她心间泛起细密如织的疼痛,久久难以平息。
“月凝!”房晶晶那满含焦急的声音自门口飘来,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她疾步踏入屋内,伸手一把攥住顾月凝那冰冷的手,忧心忡忡地瞥了一眼白沐峥离去的方向,“快回去吧,在外头待久了,回头老爷该起疑心了。”
顾月凝被房晶晶半搀着,如木偶般机械地挪动着步伐,心中一片茫然。休息室中,仅余下那瓶孤零零静卧在椅子上的创伤药,以及空气中那尚未消散的、彻骨而绝望的气息,仿佛在诉说着一段无疾而终的情感。
那晚,当顾月凝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顾家那座宛如牢笼般奢华而冰冷的老宅时,她的心情如同被阴霾笼罩,整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白沐峥那双冰冷含恨的眼睛,以及他手上那刺目而红肿的伤痕,在她脑海中不断交替闪现,挥之不去。
幸好,有房晶晶在。这位心思剔透、交友广泛的闺蜜,深深洞悉顾月凝内心的困惑与煎熬。第二天一早,房晶晶便动用了所有能用的关系,四处奔波,出去打听了一圈,希望能为顾月凝解开谜团。
作为顾月凝从小到大的手帕交,以及顾家世交的女儿,她在这座大宅里拥有着旁人难以企及的自在与特权。她无需经过繁琐的通传通报,便能驾轻就熟地来到顾月凝的闺房外,轻轻抬手,叩响了那扇紧闭的门扉。
“月凝,是我。”她轻声说道,推门而入,看到好友正抱膝坐在窗边的软榻上,下巴抵着膝盖,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那张原本清丽脱俗的脸庞如今却显得更加清减憔悴,仿佛一夜之间便消瘦了许多。
房晶晶心里一阵酸楚,挥手示意端着茶点的丫鬟退下,自己则关好门,走到榻边坐下,温柔地注视着顾月凝。
“月凝,”她握住顾月凝那冰凉而颤抖的手,声音压得低低的,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我打听到了……关于白家的事。”
顾月凝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反手紧紧抓住晶晶的手,急切地追问:“他……他们家到底怎么了?”
房晶晶叹了口气,眼中流露出不忍与同情:“情况很不好。据说,顾老爷……就是你父亲,这些年一直在不遗余力地打压白家的布庄生意。你也知道,白家世代都是老实本分的布商,哪里抵得过顾家那种势力的压榨与排挤?”
顾月凝的脸色一点点白了下去,她虽然平日里不过问家中事务,但也隐约听说过父亲在商界的手段,那是一种冷酷而无情的手腕。
“具体的商业手段我不太懂,”房晶晶继续道,声音中带着一丝无奈,“但最终的结果是,白家的生意如同一座巍峨的大厦般轰然倾颓,资金链彻底断裂,还在外面背负了不少债务。就在上个月,白家……破产了。”
“破产?”顾月凝喃喃道,几乎无法想象那个曾经辉煌的白家,竟会落到如此境地。
“嗯。白家老爷,白秉衡,得知祖辈传下的家业毁于一旦,气急攻心,旧病发作,没两天……就去世了。”房晶晶的声音低沉而哀伤。
顾月凝不禁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嘴。她想起父亲昨晚在酒桌上那轻描淡写却字字诛心的话,原来那不是嘲讽,而是残酷的事实!是顾家,是她的父亲,逼死了白沐峥的父亲!
“那……那他呢?”她的声音带着颤抖与不安。
“白夫人火急火燎地把在北平念书的白沐峥唤了回来。他们家现在……真的很艰难。大公子白沐笙,你大概不知道,自小就体弱多病,家里遭此巨变,他受不住打击,如今更是卧病在床,需要汤药不断。三公子白沐宸,年纪还小,听说以前是个纨绔子弟,如今家道中落,怕是也吓坏了,帮不上什么忙。白夫人一个妇道人家,没办法,只能靠着自己做些手工活,绣点帕子、做点鞋面拿去卖,可……这世道艰难,一天又能卖出去几个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