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 Treille 的早晨像被盐轻轻擦过,空气里有一种干净的明亮。
我沿着港口往外走,越过六号码头,走上防波堤最窄的一段。石块被海水磨得圆润,脚下每一步都像踩在一只安静的背上。
风向仍是南。
我把金属圆片贴在指腹,闭眼,按录音里的节律调呼吸:吸四拍,停二拍,呼六拍。很快,心跳与圆片的脉动合在一起,胸腔起落像一条温顺的线。
世界开始退场。
先退的是岸上的声响——盘子碰桌、玻璃门被推开的叮当、孩子的笑。
再退的是人的脚步和远远传来的自行车铃。
最后,只剩两个东西:海声和我。
我不去听具体的浪,只听那层最底的白噪音。它像一张巨大的、无边的网,把我困在温柔里。我忽然听见一种几乎不可分辨的“嗒嗒”,像老式放映机轻轻走片,又像谁在指甲上弹落盐的结晶。
“——槿槿。”
那声音轻得像风贴着耳骨走,“别把海……整个搬走。”
我没有睁眼。我把呼吸再往下按一寸,让心跳更贴近金属圆片的节奏。海像一只巨大的动物,伏在堤外,肩膀一耸一耸。我看见一些画面在闭上眼的黑里浮起来:石阶、葡萄叶影、一只灰色的鹦鹉被孩子抱得紧紧的。还有一只手,骨节细,拇指上有一条浅浅的疤,正把一张相纸塞进某个太窄的缝里。
“回声干扰:微。”
这四个字像在我脑子里亮了一下,明明没有屏幕。
我缓缓睁眼。
阳光在水面上铺开来,像刀锋磨过的银。远处传来一声汽笛,短促而决绝。我把圆片从指腹拿下来,它在掌心里还残留着温度,像某种小动物呼吸过的迹象。
我没有在任何联网设备上记笔记。
我把“嗒嗒”“拇指疤”“槿槿”三个词用铅笔写在小本子上,又画了一个看不出脸的侧影——那是我愿意称作“她”的人,或者说,是“我在回声里的另一个我”。
回旅馆的路上,我路过一家修表铺。门板半掩,柜台里摆着一排只有一根指针的计时器。店主是个年纪很大的男人,眼镜从鼻梁上滑下来。他看了我一眼,像看一块时间刚刚被掰下一角的石头。
“你在找什么?”他用英文问。
“心跳的节拍。”我答。
他垂眼笑了一下,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旧怀表,表盖内侧刻着密密的刻度。“每个人的心都以不同的方式回家。”他把怀表合上,“但海的路很少拐弯。”
我谢过离开。日头朝西边滑,影子逐渐被拉长,葡萄叶的边缘在白墙上剪出新鲜的锯齿。我在街口买了一杯加薄荷的柠檬水,坐在树荫下,把圆片在指腹和手心之间来回换。它时不时会轻轻颤一下,像在确认我还在。
傍晚,我又去了六号码头。不是为了重复什么,只是想看黄昏在系缆桩上留下的颜色。海面上漂过一条小小的油迹,折射出蓝以外的色。我把本子翻到空白页,写下:“锚点成立(上午)、回声响应(称呼),注:非录音来源。”
手机在这时响了。
是顾节。
我盯着屏幕上一串跨海的号码,等它从第一声响到第三声。风把我的头发往后吹,吹得我像站在一条不让人撒谎的线后面。
“你在哪?”他开口就是这个问题。
“在海边。”我没有报地名。我想起他发过的那句——别在联网设备上记。
他沉了一秒,像在和什么缓慢的程序对齐:“南风吗?”
“是南风。”
“听我说,”他的声音比平常还稳,“你今天做的事,数据会留下痕迹——不是你手机,而是你的人。心率-呼吸-步幅这些东西,会在‘公共池’的背景噪声里被看见。你必须尽快离开海边。”
“为什么?”我握紧本子,纸边把指腹压得有点疼,“我听到了。”
“你会听见更多的,”他说,“而且不一定都是你的。”
风被某一阵浪头挡住,电话里短暂地空白了一秒。他在这边继续:“你还记得‘SJ’吗?”
我没有说话。
他说:“那是你的编号。Subject Jin,A-2131,Phase F。”
我嘴唇里的一小块皮被我咬破了,疼从盐味里出来。我看着“6”的白漆,像看着一扇被擅自关上的门。
“你骗我吗?”我问。问完才发现“骗”这个字太小,装不下那阵突如其来的海风。
“我不想对你撒谎。”他终于说,“但有些真相比风大。我们当时以为在救人。后来我们发现——回声会自学,它学会叫你的名字,也学会了替你把海搬回来。那时候我们知道计划必须终止。编号被封,档案被锁,受试者被——”
“删除?”我替他说。
他沉默了很久,像把每个词都在舌尖上掂过重。“分层。不是一次,是多次。为了不让你被完全带回海里。”
我靠在栏杆上,铁有一股被太阳晒过的味道。“那为什么我还是听到了?”
“因为你站在了对的位置,用了对的节拍。”他咳了一声,像是在压什么,“槿,你比我想的更会找路。”
“我没有要回去,”我说,“我只是把脚放进去。”
“从脚到膝盖,只差一个浪头。”他轻声回,“你知道‘潮汐十六日’是什么吗?”
“返回协议。”我说,“我看见了。”
“不要按它做。”他说,“至少,不要一个人。你回来,我们在档案馆谈。我会给你看我能给的一切。”
风声变大了,像有人把一面很薄的布朝大海一甩。电话里传来微小的啸叫,信号被盐粒擦过,变得粗糙起来。
“顾老师,”我喊了一声,“如果我真的在那个计划里,你为什么当初没告诉我?”
他没有立刻回答。风把他的话打散成更细的颗粒,最后落成一句我听得很清楚的话:
“因为当时的你说,如果忘记能让海退一点,你愿意。”
我握着手机的手慢慢松开。“那现在呢?”
“现在你有权知道。”他说,“也有权停下。”
通话在这句话后突然断了。不是我挂,也不是他挂,是风把信号线扯了一下,城市与城市之间的缝正好经过我的耳朵。
我站在六号桩旁,把金属圆片又贴回指腹,让它把我的心率从失控的高里慢慢往下按。南风吹过葡萄叶,叶脉的影子像一张手掌铺在墙上。我想起暗房那句:显影不过七分钟,过则毁。人也是。
我在本子上写下最后一行字:
SJ=Su Jin(确认)。
潮汐十六日:待定。
之后我合上本子,背对海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海在黄昏里像一个收拾好了房间的人,静静等着客人再来。
我还会来。
但不是今晚。